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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雨突然出现,一连下了两天,街上到处是水。
张士心从租住的小屋子里出来,扫了扫门口。门口的小炉子上放着一口很小的沙锅,气孔里正喷出薄纱一样轻柔的热气。士心把沙锅从炉子上端起来放在地上,手被烫着了,他赶紧抓住耳朵,冲屋子里喊:“金花,鸡汤炖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别烫着!我得走了。”
“哥,你就别去了。雨这么大。”金花从屋里朝外面喊。
“那咋成?很多活儿等着我去做呢!你别出去乱跑,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买菜。给孩子盖好了,别冻着!看着十五块,别让它抓着孩子的脸。”小猫十五块听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声从屋子里蹿出来,蹲在了士心脚下。它已经完完全全长成了一只健壮美丽的大猫。士心从沙锅里取出一点鸡肉,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在手心里蹲了下来。十五块从容地走过去,吃掉了他手心里的鸡肉,然后舔舔嘴巴,开始用小爪子给自己洗脸。它似乎很明白,这样的牙祭并不是经常有,而且就算偶尔有那么一次,也不会让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点之后它就没有了馋相,乖乖地进了屋子。
安排好了金花,士心就出门了。
雨已经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着,落在脸上很舒服。士心的精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虽然还没有彻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了,他有足够的精力出去工作赚钱。现在,除了照顾家里,操心妹妹的学习,他还要照顾金花和她的儿子,还有那只小猫。除了这些事情,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挣来的钱攒起来,将来还给春雨。他不知道春雨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但是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春雨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到那个时候,他要把这些钱还给春雨。
他一定可以做到。现在他开始变得有信心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信心。因为从离开学校到现在,差不多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他还没有死掉。不但没有死掉,经过这一次手术之后病情比以前缓解了许多,他可以重新开始那种忙忙碌碌的日子了。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更多的时间。有了时间,他就可以把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好。
所以他在出院之后不久就搬家了。巴沟的房子一个月要三百块,他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他搬到了大兴,找到了一间比以前更加宽敞的房子,但是一个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块。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在自己的床和金花的床之间挂上了一个布帘子,就算安顿好了。虽然这个地方到城里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但他一点儿也不怕。身体的暂时康复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力量来面对生活。现在,他在城里重新找到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在网络公司做兼职的文字编辑,另外一份就是在周六和周日到城里给学生上课。因为住的远,晚上他要花很多时间来坐车,没有办法出去做工作了。他想找一份收入更多的全职工作,但现在还不行,因为他要花很多时间来照顾金花母子,兼职工作的时间比较自由,至少每天不用那么早就去上班,他可以把金花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再去工作。
这几个月他基本上忙着照顾金花和不断寻找工作,每天都要从大兴赶到城里,晚上万家灯火的时候急匆匆地赶回去。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金花的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屋子里有一天会传出孩子的哭声。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感动,因为他没有让大家看到自己离去,却让自己看到了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金花固执地要生下这个孩子来惩罚那个害她的人,但孩子出生之后,她似乎什么都忘记了,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孩子,脸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荡漾着一种骄傲的微笑,那微笑里面洋溢着幸福。本来士心因为自己住院没顾上金花而感到内疚,但孩子的出生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责任,也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他要把金花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
他现在也会给自己买一点药片,按照医生的叮嘱吃。但他不能完全按照疗程吃,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这几个月挣来的钱几乎都刚刚够用,日子很拮据。每个月除了寄给家里五百块,他还要留下五百块攒着将来还给春雨。这两笔钱就用光了他每个周末在外面不间断做家教的全部收入,兼职得来的工资仅仅能够维持自己和金花母子的生活,所剩不多。所以在这几个月里,他除了给阿灵的弟弟寄了一点钱之外,就只给了远在青藏那个小山村的小丫三百块钱让她交学费,其他人的事情他不管也不问。他不敢再去管。他隔壁住的是一个在外面摆小摊买袜子的老头儿,有一次老头儿发烧很严重,连续几天都不能出去摆摊儿也不肯买一颗药,他知道老人没有钱也舍不得花钱,很想给他一点钱,但他没有给,极力地劝住了自己,仅仅是给他买了一点药。现在这样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去管别人的事情了。
这天晚上刚刚睡着,门外就响起了咣咣咣砸门的声音。十五块听见了噌地躲到了床底下。金花的儿子被惊着了,哇哇地哭喊起来。士心一翻身下了床,拉亮了灯,对着惊慌失措地从布帘子后面探出脑袋的金花摆摆手,走过去拉紧了布帘子,然后问:“谁啊?”
“警察!把门开开!”外面喊。
士心就不担心了。从容地走过去,打开了门。但他没有立刻让开,而是用身子挡在了门口。几个警察哄地推开他挤了进来。
“暂住证!”一个手里拿着个本子的警察说。
“没……没有。刚刚搬到这里来,还没来得及办理。”士心说。他和金花的暂住证都过期了,一直没有补办。现在警察上门了,说不好要惹出麻烦来。他撒了一个谎。
警察狐疑地看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布帘子前面,忽地拉开了帘子,就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金花和哇哇哭喊着的孩子。“两口子?”他问。
“噢,不。不是。他是我妹子。”士心说。
“妹子?”警察转身看了看士心,说:“她呢?暂住证!婚育证!”
“也没办。刚来。”士心赶紧走过去,拉上了布帘子。那个警察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急着拉什么?”
“您惊着孩子了。他才两个月大。”士心说,语气渐渐变得强硬起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办理暂住的手续是不对的,但是他也反感警察的这种做法。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心里一直对警察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排斥。
“明天去派出所把暂住证和她的婚育证办了。别忘了把钱带够了,一个人一年一百八。知道了吧?”警察说,然后看看士心的床,除了床头有几本书,就是一张很普通的小床,床下用砖头和一个木头板凳支撑着。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对士心说:“那该办的证儿都办了,住着也踏实是不是啊?”
士心赶紧点点头,把警察送出了门,插上门就来到了金花的床边,从金花怀里抱起了孩子。孩子到了他怀里就不哭了,嘴巴里流着涎水咧嘴笑了。
“哟哟哟,还笑呢!都这么重了,长得可真快!”他说着,在孩子光溜溜的屁股上亲了亲。金花已经忘掉了刚才的事情,看见士心亲孩子的屁股,就笑呵呵地说:“你尽给他买奶粉吃,不胖才怪哩!我奶水够,你就是不听,总要买回来。”
“娃娃吃得胖胖的,我看着就欢喜。我没本事让你们吃好一点,给娃娃买点奶粉你就别啰里啰唆的了。”士心说着,又在孩子屁股上亲了亲。
金花笑了,说:“娃娃刚刚还尿得满屁股都是,你就亲吧!”
士心笑笑,把孩子放在金花怀里:“那怕什么?童子尿是灵丹妙药,说不定还能给我治病哩!”他看看金花,说:“早点睡吧。”
金花抱着孩子坐在床上,看看士心,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士心就问她:“怎么了?有事儿?”
金花拍着孩子,脸上笑着。她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孩子。
“哥,别回你床上去了。”金花说。然后低下了头,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士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咳了一声,扶着金花躺下来,给她和孩子盖好了被子,然后“哗”地一声拉上了布帘子。
金花心里有点失望,眼泪流了出来,顺着耳根子落在枕头上。
“哥,去看看阿桑吧。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金花睡不着。
“前天我刚去,他叫你好好照顾孩子。他还说等他出来,就给孩子当干爹。”士心说。白天忙了一天他很累,本来已经睡着了,却被警察这么一闹,他也睡不着了。
金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哥,那你给娃娃当干爹不?”
“当然。”士心说。
金花听见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十五块噌地蹿上了金花的床,金花喝了一声叫它下去,十五块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金花,没有搭理她,在她身边静静地卧了下来,嘴巴里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哥,你有文化,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士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一直都没有说出来而已:“就叫乒乓吧。”
“啥?”金花哈哈地笑了,“哪有叫这名字的啊?”
“我希望孩子能够活蹦乱跳地,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名字。等孩子大一点,再给他取一个好名字。”
他尽心地照顾着金花母子,但是关于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金花想起那个噩梦,怕金花看到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屈辱。金花生下孩子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用孩子作为工具来指证那个坏人。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被捅伤住院没顾得上,他会很坚决地阻止金花生下这个孩子。虽然当年医生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但士心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没有进行彻底治疗之前,随时都可能恶化。他不知道自己能够照顾这一对母子多久,更加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照顾他们了,金花和孩子会怎么样。金花只有十八岁,还是一个孩子一样单纯的人,也没有什么文化,在这个大都市里能够照顾好自己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孩子。但是现在孩子已经出生了,他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这一对母子,直到他们找到可以更好地照顾他们的人,或者,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照顾他们为止。
这天晚上他和金花隔着帘子说了很多很多话,到了后半夜金花迷迷糊糊睡着了,就连士心什么时候起来去上班都不知道。她起来的时候发现门口的小炉子上坐着炖好的鸡汤,屋子里的桌子上用纱网盖着一盘炒好的菜和两个馒头。
士心忙着工作,就把办暂住证的事儿给忘了。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警察又一次上门了。这一次警察的态度就不怎么好了,出门的时候还丢下了一句话:“再不去办好,下回就抓你。”
士心再也不敢拖延了。这个时候他不想再出现任何问题,他只希望自己和金花母子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抽时间去了一趟派出所,交了一百八十块钱给自己和金花办了暂住证,只有半年的有效期。如果两个人都办一年,需要三百六十块钱,他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办完了暂住证,那个女警察又让他给金花办一张婚育证。
“她还没有结婚,办什么婚育证啊?”
“十八岁是吧?那就得办。结婚没结婚都一样。”女警察说,“带照片和钱了么?现在一道儿给你办了,省得你再来一趟。”
士心摇摇头。他只带了一张金花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那你一会儿来,我等着你。”
他赶紧回到家里,拿了照片回到派出所,那个女警出去了,他就在走廊里等。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个钟头。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士心看着手里的三个本子,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北京的四年里,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但他没有想到,就是在警察眼里,他们这样的外来人也与那些在皇城根里长大的人有着截然的分别。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办理暂住证和婚育证,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点,那些证儿似乎仅仅是一个形式,因为除了收钱,派出所几乎什么也没有过问。而且,那些小本本给他们这些漂泊在外的人打上了一个分明的烙印,时时刻刻都在昭示着他们是从外地来到这里,被首都北京收留的外来人。
依照士心的脾气,他不愿意交那些钱。他更愿意把这些钱寄给阿灵的弟弟或者小丫,因为那些孩子念书需要花钱。但他不得不交纳这些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