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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眉,赵老师在危难关头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后面,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们
都愿意把她想象成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就像一只画眉鸟儿飞进阴森晦暗的监
狱,飞进了一个夏天的下午,飞进这个窗明几亮的宽敞的房间……成为三个百无聊
赖的青年的盘中美餐。让我们猜想她是赵老师的女学生,那样就会有一段荡气回肠
的师生忘年恋,想象她和赵老师第一次相遇在课堂,穿着低胸短裙的清纯女生坐在
第一排,而赵老师努力让自己的眼光离开那条若隐若现的乳沟,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这就够了,在初次相识的三个男人之间,谈到乳沟就够了,就足够使我们忘记
饥饿,忘记正在等待受难者的亲属,忘记自己的百无聊赖。
但是饥饿没有忘记我们,所以当医院食堂的服务员送来盒饭的时候,我们停止
了关于“李眉”的讨论。我们兴冲冲地接过饭盒,准备在一顿美餐之后,继续讨论
李眉。讨论一个共同的女人有助于增进男人之间的友谊,但是命中注定我们的友谊
到此为止。因为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走进两名医生,他们的后面跟着
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白发老头,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李眉。
胖子朝老头走过去,怯怯地说:“李老师好。”李老师没有理他,忙着对医生
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严伟的妻子,高丽萍。”
高丽萍,这就是我们要等待的人。可是李眉呢?难道就是那个糟老头子?
“跟你想的不一样,”眼镜对我说,“李老师是严伟的导师。”
“也是我的导师。”胖子说。
严伟的主治医师开始重新叙述事情的始末。高丽萍好像已经哭过,有气无力地
坐在沙发上,神情紧张。当她听到严伟从十一层楼上跳下来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
肺的哭嚎:“天哪!他是跳楼的……他这是不想连累我啊!”接着就倒在沙发上,
放声痛哭。
“难道她还不知道吗?”医生一脸困惑。
“我没敢告诉她,我只对她说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李老师似乎有点害羞
地说,“可能她一直以为严伟是病危了,绝没有想到跳楼……这事我想最好是大夫
讲。”
伴着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的哭泣声,李老师讲述了他如何在校门口碰上刚逛完商
场回来的高丽萍,并且把她带到医院。他说听到严伟在长城医院住院的消息,严伟
的妻子和父母都来了,他们前天从云南坐飞机赶到这里,开始住在“镜花楼”,但
是那里过于昂贵,所以今天搬了出来,所以至今还无法跟他的父母取得联系。
死者的父母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但那是下一个问题。我们此刻就要面对和解
决的首要问题是:如何使死者的妻子获得安慰?
主治医师喃喃说道:“……癌细胞已经扩散,生还的机会是很小的。”
“可是他妈手术后还坚持了半年呀……严伟啊,你怎么这么傻?我本来想手术
后好好伺候你的,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他妈?”
“我忘了说,严伟的母亲半年前死于肝癌。”李老师补充说,“来的是他的继
母。”
听说是继母,我们似乎都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剩下一个父亲了!—
—我们这么想。但是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怎么办?胖子、眼镜和我,还有李老师、
主治医师、医院负责人,我们所有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出于尊重,我们只能静
静地看着她,我们不能真正理解她的痛苦,因为我们自己不痛苦,在严伟跳楼这件
事上,我们一点也不痛苦。
把我们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是一串清脆的手机振铃声,是李眉打来的!高丽萍
对着手机大声哭喊:李眉你来吧!你快来吧!来吧!……
这是我们第二次听到李眉的名字,而且是从另一个人口中。李眉你来吧!你快
来吧!来吧!——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呼唤,每一个对别人的痛苦爱莫能助的人。
李眉很快就来了。
这个女人(果然是个女人)一走进会议室,就自动地进入了角色。她把手提包
远远地一扔,张开双臂,老鹰一样向高丽萍扑了过来,把她紧紧抱住,然后就发出
更为高亢嘹亮的哭声,一面哭,一面咬字清晰、中气十足地说:“我会永远永远永
远和你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相信我,我会对你和你的儿子负责到底!”
生活就这样拙劣地模仿着电视剧。在这部电视剧中,李眉一声声呼喊:我永远
和你在一起!而高丽萍在李眉的眼泪和誓言的双重轰炸下顽强地保持着清醒,机智
地驳诘:“可是你永远代替不了严伟……”是啊,没有人可以代替严伟,他不在了,
世界留给他的位置就空着,永远空着,像一张贪得无厌的大口,什么都填不满。
我们等待着欣赏李眉的尴尬。
但李眉毕竟是李眉,她抱紧高丽萍,大声疾呼:出去!你们所有人都出去!让
我俩静一静,就我们两个人!
两位医生、李老师、胖子、眼镜和我灰溜溜地鱼贯而出,我走在最后,忽然看
到一位医生又折回来,是医院方面的负责人,他大声问:“你们要看尸体吗?”
“不看不看!”“不看!”两个女人一起回答,高丽萍还拼命跺着脚。大夫来到走
廊上长出了一口气,说:可以收尸了。
就这样把时间浪费掉
胖子、眼镜和我,我们三个在厕所里不住哀婉那份盒饭,那份没有到口的香喷
喷的盒饭,可能就是我们今生错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就给儿子吃吧!”我说。
“给狗吃!”胖子说。
“给狗儿子吃!”眼镜最后说。
我留神观察他们小便时的眼光,发现他们只是无趣地盯着自己的家伙,盯着自
己一切幸福和不幸的根源,盯着自己的痛苦和快乐。还能要求我们怎样呢?除了这
个委琐、丑陋、英挺、美好的自我,我们应该去、还能去关注什么呢?当我们的身
体在从事任何一种行为时,谁能控制我们的眼光,谁就能控制我们的思想。
眼镜拉上裤链,突然说:“胖子,你太阴了!这样耍我?”
“我怎么啦?”
“你师兄死掉你怎么能不知道?装着跟没事似的。”
“你不要冤枉我,我真不知道。严伟是自费生,不跟我们一起住,我就听李老
师说过他病了住在长城医院,谁想到他跑这儿死掉?”胖子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不过你还不算最阴的,最阴的是那个主治医师。如果我没有推理错误的话,
严伟的死另有隐情。你们应该注意到,对严伟死亡事件的两次叙述中,存在着一个
明显的矛盾:第一次,医生指出严伟的病还没有确诊、很有生还的可能,但第二次
却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必死无疑。前一个说法是用来说明:这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严伟是自寻死路,虽然可惜,但跟我没什么关系,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确实可
惜;后一种说法耐人寻味,这里曲折地掩藏了对一个女人的巨大的同情,这是一种
试图使失去丈夫的妻子获得安慰的努力。那么,在这种同情和努力的背后,潜藏着
怎样的可能性呢?……我注意到,主治医师高大英俊,而死者的妻子风韵犹存,如
果假设这里有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我说的是婚外恋,而死亡因爱产生,相信没有
人会反对……”
“放屁!”胖子发火了,“高丽萍才来两天,搞哪门子婚外恋?”
“你这就不对了。首先,你凭什么认定医生和高丽萍不是中学同学呢?凭什么
他们以前就不可能有猫腻?如果他们是青梅竹马,那么事情不是很合乎逻辑吗?其
次,就算他们素昧平生,难道就不可能一见钟情了吗?……”
“狗屁一见钟情!”
“你的人性太阴暗了!我们应该相信所有那些我们得不到的东西,这是革命的
乐观主义。”
“那好,你说大夫怎么杀的严伟?先把他毒死,再打烂玻璃,把他扔下去?”
“你不要误会我。大夫当然不一定亲手杀死严伟,他完全可以采用心理暗示的
办法,让严伟自己跳下去,作为大夫,他一定知道一个失眠了七天七夜的人是多么
生不如死,是多么容易接受心理暗示。”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因为那还不是唯一的可能。另一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严伟在医生的默许下
自杀身亡。这里与男女情爱无关,仅仅牵涉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信任。
先让我们来看看自杀的动机:我们已经知道,严伟很可能是肝癌晚期,根据李老师
提供的情况,严伟的母亲也有肝癌,在手术后半年死去,这对于严伟来说不能不是
个难以摆脱的心理阴影,死亡作为一种预设,逐渐消失了它令人畏惧的一面。还有
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刚才提到的,严伟是自费生,他有老婆、孩子,但他是
自费生,这几乎成为大多数死亡事件的根本动机——都是因为我们穷。无法设想刚
刚送走一个肝癌患者的普通工薪家庭,再拿什么来承受第二个肝癌患者所带来的巨
大的经济压力。所以说,出于对家庭的挚爱,为了不成为自己心爱的人的负担,严
伟选择了自杀,为了不连累医院,不能是医疗事故,也不能使用手术刀,所以突发
性跳楼是最好的方式。而医生作为一个倾听者和理解者,充分尊重严伟的决定,于
是就有了他们在七楼上演的那一幕对手戏,但医生自己却不可避免地陷入良知和道
德的漩涡:救人还是不救?大夫还是凶手?”
“你侦破小说读多了,你这个变态!”
“不管你怎么骂我,你都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主治医师是最阴的人。”
“不对!”我打断眼镜的结论,“最阴的人另有其人,决不是那个大夫!”
眼镜停止反驳,用充满狐疑的眼光反复打量我,冷冷地说:“你不会是说我吧?”
“当然不是说你。最阴的人是严伟!就是那个我们都以为已经死去的人!到底
谁能证明那具死尸就是严伟呢?没有面目,身材和肤色也不对,亲属又不愿认尸…
…所以说,严伟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更是扯淡!”胖子说。
“你这是胡说八道!”连眼镜也这么说。
“我可以向你们描述一下严伟是怎样布置这个死亡假象的。有护士和病人亲眼
目睹严伟在走廊里助跑二十米飞身跳楼,不错,跳楼的确实是严伟,但这不能证明
死亡的就一定是严伟。也许没有人去注意严伟极速奔跑时的脚踝,那里可能系着一
根纤细而结实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下边一层楼道里靠近窗边的固定物上,也
就是十楼。我们知道每层楼高三米,加上他助跑的二十米,绳长二十三米。这样严
伟撞破玻璃飞身下去,顶多掉到二楼就会停住,然后他可以迅速爬进三到十层之间
的任何一个预先敞开的窗户,把预先藏在那一层的尸体搬出来,扔下去,然后收回
绳子,悄悄地躲起来。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他可以把尸体预先毁容……”
“严伟身手要这么好,早演动作片去了,成龙还有什么戏?”胖子突然变得幽
默起来。
眼镜说:“虽然荒唐了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严伟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还
在这家医院里,没准就躲在这个洗手间。”
“你们两个是疯子,我决定再也不跟你们说话了!”胖子真的生气了。
眼镜哈哈一笑:“我们不过是在玩一个单纯的推理游戏,你不用这么认真吧?”
“确切地说,只是个猜想游戏,就跟你小时候去猜想男女之事一样,我们一直
都是这样把时间浪费掉的。”我补充说。
于是,胖子、眼镜和我,我们从洗手间里鱼贯而出,神情淡漠,就像什么都没
有发生过,的确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我们仅仅做了一番猜想,既没有猜想前途和命
运,也没有猜想死亡和爱情,在这个下午,我们别无所图,只想就这样把时间浪费
掉,如同我们已经和将要度过的分分秒秒、岁岁年年。
只有死亡不开口
我们重新来到走廊上,不知什么时候,赵老师和另一个女辅导员双双到来,医
院方面的负责人陪着他们聊天,他们正在议论李眉,而李老师已经走了。
“李眉怎么能那样呢?”赵老师大概已经从李老师那儿了解到情况,“她怎么
能把我们都赶出来,还把门关上?”
“她是严伟最好的朋友。”
“有个屁用?你去哄哄严伟的老婆,把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