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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郢这话,让宗恪恐慌,他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在父亲面前露馅了,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好吧,趁着我现在还算清醒,趁着老天爷还给面子,咱们父子俩,得赶紧说点正经事情了。”宗郢咳嗽了一声,勉力支撑着坐起身来。
宗恪扶着父亲孱弱的肩背,他说:“国事方面,父亲之前不是已经有所交代了么?”
“嗯,可那是交代给柴仕焱他们听的。”宗郢发出一声恶作剧似的笑,“乖孩子,那不是交代给你听的。”
宗恪一惊,他这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五天前,宗郢曾把四个顾命大臣叫到病榻跟前,对宗恪反复叮嘱,要他听从顾命大臣们的教导,说,“我死之后,你要把他们四个当成你的亲叔父”。宗郢这话,把那四个大臣说得当即涕泪滂沱,一个个俯首发誓,定会全心辅助幼主,忠贞报国。
“你的那些嫡亲的叔父们:宁王、辽王还有魏王,最终落得了何种下场,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宗郢叹了口气,“我看哪,他们四个,早晚也得步你那些亲叔父的后尘。”
宗恪心里一动,他试探着问:“可是父亲,他们得了父亲的允许,如今个个执掌大权,等到父亲千秋之后,孩儿又该怎么办呢?”
宗郢看着儿子,他笑起来:“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么?这种事情用不着你老子再教你了吧?”
“……”
“好在你母后尚能坐镇局势,而且有阿宸那小子在,柴仕焱他们就算在京城翻出花来,也闹不了太大的动静。”
宗恪知道,老头子说的阿宸就是晋王郦宸,皇后的弟弟。
“所以,真正麻烦的反而是郦氏姐弟,懂么?”宗郢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对你而言,才是个大难题呢!”
宗恪身上一阵发抖,他没料到,父亲竟然会对他说这种话!
“孩儿……孩儿定会孝顺母后,不敢有丝毫忤逆!”
宗郢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笑声。
“不敢有丝毫忤逆?你真能做到么?”他说,“你能忍三年五载,能忍一辈子么?我看,你忍我这五年,都忍得快受不了了。”
宗恪一声也不敢出,他觉得父亲那浑浊的眼珠盯着自己,眼神冰冷刺骨,像是能把自己的心给完全看透!
“先不要轻举妄动,明白么?至少眼下对付柴仕焱他们,你母后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恪儿,当你下决心想要挣脱她,就再不可反悔了。”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像是在观察儿子的反应,“千万别告诉我,你对你的母后,真存有母子之情啊。”
宗恪不敢出声!
“唉,真要那样就糟糕了。”宗郢咂了咂舌头,他的口齿带着含混之意,“恪儿,聪明的人会骗别人,却不会骗自己。你懂么?”
宗恪的脊背发凉,但他依然努力点头:“孩儿懂得。”
“一旦得罪了你的母后,那就等于得罪了晋王,他们俩,不可能容忍你按自己的意愿来。所以得罪之前,你要想清楚,如何能拿下郦宸,拿下他之后又要换谁替代,不能动手太早,处理柴仕焱和南征元齐,都需要这个人坐镇西北;但也不能太迟,最长不能超过二十年。只要给他二十年时间,等郦家那帮崽子完全控制了西北,那就难对付了。”
宗恪想了半天,还是说:“父皇,真到那种时候,孩儿又该如何向母后交待?”
“这就是唯一让我可惜的地方。”老头子说到这儿,轻轻咳了一阵,“恪儿,你做什么事都得先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不好。会浪费你太多的时间,甚至会把你拖进险境。你可是马上要坐我这个位置的人。”
那一刻,不知什么缘故,宗恪突然想起父亲的宝座,有次他单独经过大殿,初升的月亮,照耀着高处那张铺着彩绸的座椅,那一瞥,少年仿佛看见了一头色彩斑斓的庞大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像是要吞噬掉他。
“话说回来,天生秉性不可勉强,既然非得把你拖进险境,你才会动手,那也就不用担心没有借口了。”宗郢笑起来,他的笑声桀桀如夜枭,“他们都说,你不像我,说太子心存仁厚,没我这般残忍无情恪儿,他们不知道,你的残忍之处就在于,你容易给人可期许的幻觉,仿佛你能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但实际上,你又不肯给人兑现丝毫。人家对你越好,你就越喜欢玩这种花招来骗人。等到把人逼入死境,逼得绝望彻骨了,占着理的却还是你。”
宗恪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直视着父亲,他觉得父亲这话像一把无情的刀,直戳进他的心窝!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间血管有轻微破裂的迹象,他的双眼发青,脸颊因为死亡的折磨,完全塌陷下去了。
“别这么看着我。”宗郢摆摆手,“早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豺狼生不出羔羊。你啊,心里总念着你母亲,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希望自己做个好人、心善的人,甚至不惜惹怒我。可那是办不到的事儿,恪儿,除了这张脸,你浑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点像她的地方,因为你要生存,像你母亲那样,是没法生存的。”
宗恪不知该找什么样的话反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尽管他不肯承认父亲这种说法,他甚至想大声申辩说,他根本就不想流淌他的血液,可他不知从何反驳,甚至他隐隐觉得恐慌,难道父亲说的是真的?
说了这么多话,宗郢看起来累极了,就好像一瞬间他变得更加苍老,生命力像流水一样哗哗淌走,让他无法支撑。老人扶着床,慢慢躺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不停。
“恪儿,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他喃喃问。
“孩儿不知。”宗恪小声说。
“最可怕的事,是对这人世间丧失了全部期待,却不得不活着。”老人扭过脸来,他露齿笑起来,那扭曲干枯的笑容在暗夜里,显得无比阴森,阴森到近乎凄楚,“当年,你大哥死的时候,我就尝到了这滋味。我再没有想到,这可怕滋味,竟然是拜我自己的孩子所赐。”
少年被父亲这诡异的脸给吓住,如果不是手还扶在父亲胳膊上,他差点要倒退一大步了!
“曾经我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你呢?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让最凶的小狼崽,咬死其余的狼崽。一代一代,都是如此。我如今所品尝的,就是咱们家的宿命,既然你依靠凌铁,从你大哥手里把这宿命抢过来,那么恪儿,现在就轮到你了……”
他说着,一口痰上来,堵住了呼吸,宗郢剧烈抽搐起来。
宗恪的手到这时,终于像挨了炮烙一般弹开!他跳起来,大声叫来了宫人,御医很快上前,开始采取抢救措施。看着面前忙乱的场面,少年的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最后一刻即将到来。
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延太祖驾崩。
后来宫里又有谣言说,新君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太祖驾崩的当晚,新君的那种神色,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更像是被吓住了。
第四十三章
宗恪和太后之间,存有嫌隙。
这一点,是后来阮沅才慢慢琢磨出来的,当然,各种八卦也有助于她得出这个结论。
按照青菡的分析,矛盾的起点是第一位皇后,也就是太后的外甥。
“就是因为太有背景了,听说这位皇后娘娘当年十分骄横,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外甥,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大概在她看来,若当年没有太后扶持,陛下也没可能那么顺利扫除那四个顾命大臣。”
这可不是自己找死么?阮沅想,宗恪若爱她,骄横一下没关系,宗恪本来就不喜欢这桩包办婚姻,这样的女人,他能忍耐下去才奇怪呢。
“那是因为什么由头废掉的呢?”阮沅问。
“咳,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埋怨太医给的药有问题,把太医给打死了。”青菡苦笑。
阮沅哭笑不得:“她着什么急啊她,嫁进宫来才几年?就那么心急火燎的想要孩子?”
“不,不是为这。”青菡说到这儿,顿了顿,“你不知道,她是肯定生不了孩子了,说是这儿出了问题。”
青菡戳了戳腹部。
阮沅好奇:“天生的?”
“这个嘛……”青菡一笑,“真不晓得,据说那位皇后最爱吃蜜桃酪,后来有人在里面发现了红花的成分,还因此赐死了几个与之有关的宫女太监。事儿究竟怎么了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是在舜天那时候的旧事,多少年了都。”
“红花?”阮沅听着耳熟,“好像是活血的……”
“嗯,如果给好端端的人服用,就能损害体质,导致无法生育。”青菡一笑,“没想到你连这都不知道。”
阮沅赧然:“我嘛,宫斗小说看得太少了。”
“蜜桃酪特别甜,蜜桃香味又浓郁,”青菡的话说到这儿,好像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道,“我还听说,就因为那位皇后爱吃这东西,所以陛下有时候让自己的小厨房专门给她做,表面上帝后相处融洽,那也是为了做给太后看的。我猜啊,这里面,也少不了泉子他们的手脚。”
阮沅呆了呆,忽然醒悟!
“这么说,是宗恪……”
“人对自己不喜欢的,总是格外无情。”青菡说完,放下针线活,端起茶盏微微一笑,“宫里,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那时候,正是冬日的上午,暖阳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阮沅看着端庄坐在桌前,捧着茶盏的青菡,看她那双殷殷红唇,在白蒙蒙的水蒸气里幻化出奇妙的弧度,似乎正在微微冷笑。
暖阳下,阮沅无端端打了个寒噤。
宗恪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又无法违抗太后的命令,于是他只能用这种办法,不让这个女人生下自己的孩子。
这家伙……
“幸好她没有孩子,不然陛下就更得受制于太后了。”青菡微微叹了口气,“所以那之后,进宫的女子出身都不显赫,陛下是打定主意要斩断这些裙带关系。”
“就为了废后的事情,陛下才和太后起冲突的?”
“这是其一,另外,太后也非常反对陛下娶我们公主。”青菡说到这儿,像是有一层流冰淡淡覆盖住她的眼瞳。
“就因为她是亡国公主?”
青菡点点头:“别的事情上,陛下从不违背太后的意思,只是这婚姻大事,他怎么都不听太后的,当初,连阳奉阴违的手段都拿出来了,所以太后十分震怒。”
阮沅哼了一声:“换了谁,都想和自己喜欢的在一起吧?这怪不得宗恪。”
“只可惜,他是皇帝,不是普通人。”青菡叹了口气,“就算是普通人,这样的死心眼也真难找呢。”
阮沅笑起来:“是说,对你们公主?”
“是啊,有时候我也常常想,这又是何苦?喜欢他的他不要,天底下这个最最不喜欢他的,偏偏他却死抓着不放手。”
阮沅沉默下来。
婚姻上的自作主张,坚决不肯受太后摆布,这对太后而言就是个明显的讯号,阮沅想,从这一点上,她就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宗恪了。
就算如此,又何苦非得勉强宗恪呢?他是个成年人不是木偶,阮沅想不明白,虽然不肯受她左右,但是宗恪也算给足这位太后面子了,又不是亲生的,表面功夫做足,也就够了嘛。
阮沅觉得,恐怕母子俩之间,还发生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冲突。
“我还听说,太后特别反感凌总管。”青菡忽然小声说,“有次为了点小事将他叫去问话,回话里面,一句没说好,‘宫正司’两个女官冲上去,双双以白刃加颈,当即就要处死他,那次,险些要了凌总管的性命。”
阮沅吓了一跳!
“然后呢?!”
“当然是陛下得知消息,亲自赶去,向太后下跪求情。太后就说,凌铁这等奸诈小人,留着是个祸患,往后一旦掌了大权,夜半宫门出片纸,官员拔擢都会由他来干涉,趁早杀了干净。”
“没杀成?”
“当然没杀成。陛下信誓旦旦说,绝不会让凌总管如此放肆,请太后放心,陛下都跪下了,太后也不能不给面子。所以到现在,凌总管也不太去慈宁宫,更不敢进言政事,我想,他是怕太后得知,会要了他的命。”
最近宫里气氛有点忙乱,一来,太后寿辰在即,二来,也是因为晋王世子要回京了。阮沅知道晋王是太后的弟弟,是朝中重臣,也是宗恪少有的尚且健在的几个长辈之一,这位老晋王上年的年末恰恰得了重病,偏瘫了一半,起不来床。所以来京的是晋王世子。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