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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点灯。
崔玖在心里叹息,她放下门帘,找来灯点上,放在桌前。
阮沅忽然道:“我刚才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崔玖不由问。
“泉子的那些话是假的。”她扬起脸来,语调铿锵,“宗恪才没可能那么说。”
崔玖苦笑。
微风顺着打开的窗子攀缘进来,把烛火吹得摇曳不定,阮沅伸手将窗户合上,火光静静伫立,偶尔轻轻一颤。
“所以我不会为他那两句话就生气,”她扭过脸来,望着崔玖,“我还是刚才的决定,就让我来吧。”
崔玖避开烛光,坐到一把放置在黑暗中的椅子里,半晌,才慢慢道:“尚仪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
“轻松?我没有。”阮沅摇头,“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才不想让泉子去做的。”
“不是什么好事情?尚仪可知道,人一旦被散去七魄,究竟意味着什么么?”
这问题,阮沅一时答不上来,她还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已经有点热了,进屋以后,崔玖脱去了外衣,因为在黑暗中,她轻轻卷起玫瑰色的衣袖,女孩儿浑圆白皙的胳膊,在无光的角落显得肤色暗淡却十分可爱。但是很快她就觉得不太妥当,便重新放下了袖子。
“我见过一个失了七魄的人。”少女突然说,“不,确切地说,我和这个人曾共处多年。”
阮沅一怔:“是谁?”
崔玖淡淡一笑:“我母亲。”
阮沅惊得浑身一颤!
“能……能说说是怎么回事么?”她忍不住问。
“说来话长了。”少女竖起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着下巴,“该从哪儿说起呢?”
阮沅屏声静气,静待着一个奇异故事的展开。
然后,女孩就用一种慢条斯理、好整以暇的口吻,开始讲述自己的那个家庭。
“我父亲,是上一代崔家的门主。不过我母亲,并不是父亲的正妻,父亲很早就娶了妻子,那位夫人出身显赫,来自武林的名门正派,不过娘家和越州云门有亲眷关系夫人的母亲,是越州云家的人。”
阮沅默默听着,她听见崔玖称呼父亲的正妻为“那位夫人”,只觉得滋味怪怪的。
“父亲娶妻虽然很早,两人却一直没有子嗣,刚开始那十多年,还努力寻找办法,想让那位夫人生下孩子,后来各种办法都试过了,没什么效果崔家虽然是医道世家,却也不是什么问题都能用药物解决的。”
阮沅微微点头。
“后来时间久了,父亲就逐渐死心,他和那位夫人一向琴瑟甚笃,两人少年夫妻,一直相伴至中年,彼此情意不是旁人能够比拟的。”
崔玖说到这儿嘴角微微上弯,不知为何,阮沅觉得那笑容既悲凉,又讽刺。
“但是父亲的态度,却不是崔氏一族能够容忍的。”崔玖深深吸了一口气,“父亲是门主,我们这一支担当门主之位,已经十多代了,门主无嗣,这种局面与整个家族都不利,余者不免心里着急,也有人劝我父亲纳妾,好歹要养下几个孩子,以便将来有继承人。如果父亲一直没有孩子,那么门主之位就得从别家的年轻人里选择了,这么一来,家族内部必然会矛盾丛生,那是长老们极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你父亲怎么想?”阮沅不禁问。
“我父亲,不是太在乎这些。”崔玖说,“他觉得既然没有孩子,那么从家族别的支系里选择才俊,也不算坏事情。父亲虽然不在乎,可是,那位夫人却渐渐不能承受了。”
阮沅能够理解,身处这样的位置,常年顶着这样的压力,一般女性都会无法承受。
“然后,那位夫人终于决定,自己给我父亲纳妾。”崔玖慢慢说,“她选择的对象,就是我母亲。”
“……”
“说起我母亲,当年是那位夫人身边的婢女,也是夫人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人,可是当年我母亲跟从主母进崔家时,还不到十岁,年龄上,足足比我父亲小二十岁。”崔玖停了停,才又道,“那位夫人,一直很疼爱我母亲,我母亲生得漂亮,人也格外聪明伶俐,这么多年在她跟前办事情,从未有过差错。不光是那位夫人,我父亲也一样,因为母亲年龄小,又很懂事,父亲甚至教她念书习字,那时候,两个人都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着我母亲的。”
说到这儿,阮沅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看似完美的家庭之中,即将发生的一系列让人烦闷痛苦的事情。
“我母亲据说人很好……”
“据说?”阮沅一愣,这个词,听起来不太合逻辑。
崔玖慢慢点头:“待人和善,只要有人求她,没有不答应的,倾其所有也要帮人家。有年冬天,同屋的女伴手上冻疮久久不愈,疼痛难忍,母亲就彻夜燃着艾草,帮她熏烤这是治冻疮的良方后来她太困,睡着了,艾草绳落在腿上,裙子烧着了,烫了那么大一块疤,好几个月没法走路。”
阮沅心中一软,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
“而且又爱小兔、小鸽子什么的,家里谁都知道,要逗她就最简单了,只消说一声:兔子肥了,咱们炖炖吃掉吧!那她就准保得哭,要把她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赎那只兔子。”
阮沅扑哧笑起来。
“因为深得那位夫人信任,我母亲甚至从她那儿研习到了一些云家的法术。”崔玖说到这儿,微微一笑,“之前你问我,易容是哪里学来的,就是我母亲教我的。”
阮沅停了停,才问:“那么,纳妾的事情……”
崔玖点点头:“那位夫人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我母亲作为婢女,自然没有权力拒绝。但是想法一提出来,却遭到我父亲的反对。他觉得,本来他和那位夫人过得好好的,并不需要第三个人掺和进这婚姻里面。反正没有孩子也这么多年了,又何必单单为了子嗣,再娶一个呢?”
崔玖说到这儿,微微笑了笑:“我父亲虽然身为门主,性情却十分温和,是个很好的人这大概也正是他的弱点所在。总而言之,因为那位夫人的坚持,我父亲最后,终于同意纳我母亲为妾。”
阮沅轻轻吁了口气。
“然后,成亲第二年,就有了我。”崔玖说到这儿,仰起头来望着黑暗的虚空,那副模样就仿佛要从无光的苍穹中,寻找到指路的星辰。
“我的诞生,让所有的人都很开心。虽然是个女儿,但是崔家以前也有女门主,再者,既然能生女儿,往后也多半会继续生下儿子。这样一来,门主的子嗣问题也就解决了。崔家一门上下,甚至包括整个武林都为这消息高兴。因为得到崔家以及我父亲恩惠的人很多,据说前来恭贺的,从武林至尊到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真的把门槛都踏破了。”
阮沅听着,忽然插嘴道:“那么,那位夫人也高兴么?”
崔玖点了点头:“高兴,当然高兴啊,我父亲有了亲生的孩子,再不会有指责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了,本来她一直就是这么盼望着的,不是么?”
崔玖说得很轻快,带着笑意,但是阮沅听着,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但是渐渐的,这高兴就开始变质了。”崔玖说到这儿,声音低下去,“我还记得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被乳母抱去那位夫人那儿,我甚至还记得她的容貌,她比我母亲年长,虽然不年轻了,但是妆容却华丽尊贵得多,她发髻里那颗珍珠,我母亲倾其所有都不能比。她的脸虽然是笑的,却一直让我生畏。”
崔玖说到这儿,低下头,目光闪烁,好像陷入到往日的追忆里了。
阮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崔玖继续说下去,不由好奇问:“你说的变质,是指的……”
崔玖一怔,这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她淡淡地说:“因为有了我,父亲的心思慢慢转到母亲那儿,有意无意的,他逐渐开始冷落那位夫人。”
故事,终于出现转折了。
“每次外出行医,回来以后父亲会第一时间去那位夫人那儿,我诞生之后,他就会第一时间来找我,看我过得好不好。这原本无可厚非,父女天性,没人能说什么。但是渐渐的,日子一久,父亲就更愿意流连在我母亲那儿了。这还是在家里,若是在外一两个月不能回来,父亲就会叫人悄悄送信给我母亲,或者在当地买些小玩意儿,什么彩绘泥人啦,装了机括的木娃娃啦……那时候我还太小,这些不是给我玩的,却是特意送与我母亲的,父亲的那些信,其实并未说什么,都是些琐事,倾诉些思念之情。可是最后,就全让那位夫人知道了。”
阮沅静静听着,她把呼吸都放缓慢了,生怕打断了崔玖。
“我母亲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在我看来,她也是非常爱我父亲的。虽然深知自己身份卑微,但是偶尔,仍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崔玖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据说有一次,她与我父亲撒娇,说了些不太恰当的闺阁之语,却没料到当时那位夫人就站在外面回廊,全都听见了。等次日我父亲出门,那位夫人便把我母亲叫到跟前,责打了一顿。”
阮沅一惊!
“怎么会这样?!”她说,“何至于动手呢!”
“是啊,何至于要动手?”崔玖慢慢点头,“大约……是心里太恨了。”
阮沅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母亲把这事儿隐瞒下来,她原本是个温柔的人,不愿让我父亲知道,而且想到之前那么多年,也受过那位夫人那么多恩典,而且我父亲对那位夫人态度的转变,我母亲也心知肚明,所以她就觉得此时更应该忍一忍。好在身在崔家,用药物隐藏伤痕,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只可惜,一次两次隐藏得了,次数多了,总会有露馅的时候。更何况我父亲不是普通人,身为门主,药理方面自然远胜过我母亲。”
“这么说,发现了?”
崔玖点点头:“没多久就发现了,我父亲怒不可遏,平生第一次和那位夫人大吵了一顿。”
崔玖说到这儿,苦笑道,“江湖上,谁都知道崔远道是个老好人,难得发一次火,谁想到这一场吵嚷却是对着自己的发妻的。”
“……”
“父亲的意思是:当初勉强我娶她的是你,现在有了孩子,你又无法忍受,要这样糟践她,这不是太无情无义了么?这是之前十多年从未有过的事,纳妾之前,夫妻俩从来关系和睦,没有过怨怼。她没想到,丈夫竟会为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妾来责骂自己。于是自那之后,那位夫人情绪更坏,隔三岔五就找个茬儿,把我母亲叫过去,非打即骂,总之,一定要让我母亲又伤又痛的回来,好几天缓不过劲儿。”
“天哪!”
“到后来,连乳母都看不下去了,在关键时刻,她就会抱着我闯进去,我那时刚学会走路,便扑上去抱住母亲,这样,那位夫人就不能再责打她了。”
阮沅听到这儿,叹道,“那你父亲恐怕要更怒了,他一定不能忍受。”
崔玖点点头:“尚仪说得是。到后来每次他回家,母亲总是一身伤,在他面前不住啼哭,父亲为此非常生气,开始只是去责骂那位夫人,后来连吵都懒得吵了,也不过去了。父亲对那位夫人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淡,觉得妻子简直不可理喻。他甚至计划要让母亲离开崔家,另外在城中赁一处居所,让我母亲带着我住到那儿去,然后专门找仆人服侍我母亲。”
“那么,搬出去了么?”
崔玖呆了半晌,才摇摇头。
“没有。计划是这么计划的,可是,还没等父亲找到合适的房子,就出事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四章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出声。
空气变得沉重浑浊,好像混入了恶毒的水银,重得叫人窒息。
阮沅能够清晰感觉到,那种事发之前的莫名紧张,扑面而来。她作为一个听众,也不由深深吸引,被崔玖的描述带入到当年。
“父亲要在外面赁屋的事情,很快传入那位夫人的耳朵。”崔玖轻言细语地说,“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夫妻决裂的最好证明。她对我母亲愈发痛恨了:如果不是我母亲,她与我父亲本来是好好的,十多年如一日的相守,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来?”
阮沅无力苦笑摇头:“这话说得没道理呀,若不是她当年执意让你父亲娶你母亲,事情又何至于到如今这一步?”
崔玖缓缓点头:“所以,是她错了。她错以为人家能够办到的事,她也能够办到纳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