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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玖说到这儿,将手臂摊开,身体往椅子深处靠了靠,“幸好,这种折磨他并没有承受太久,我九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
阮沅停了一小会儿,起身重新点燃了灯,灯座下面散落的灰白余烬,仍然有点烫手,她推开窗户。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院子里的那株核桃树,熬过了一个寒冬,如今正旺盛地伸展着它虬曲的枝桠,在夜色里显出好似驼峰的陡峭轮廓。一个小时前,落日曾经让叶面的色泽不断变化,从薄荷酒色到翡翠色,又到深墨绿,此刻,它们已经完全沉浸入黑暗之中。乳白的月光透过繁密叶隙落在地上,形成诡谲奇丽、匪夷所思的图案,像某种不言而喻的神兆。
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落在崔玖洁白的脚踝边,她歪着头坐在椅子里,枕着自己的手肘,好像睡着了。
但是阮沅知道,她没可能睡着。
“父亲去世得非常突然,之后两年,我的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沉浸在痛苦里,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仅有的一点精力,也全都用在学习门主的职责上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存在。”崔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她就在我身边,无声无息生活了两年。到了第三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父亲留下的那匹马死了。”
“马?”
崔玖点了点头:“一匹黑马,跟随了我父亲很多年,从它是小马驹的时候就来了我们家,这匹马性情温顺,特别招人疼。多年来,它始终是我父亲最心爱的坐骑,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里,最让我珍视的一样。马早就生了病,也太老了。父亲过世前就说了好几次,他说墨团儿老了,该歇着了,别让它再辛苦了,咱们就养着它,让老宝贝儿每天啃啃鲜苹果,到处遛遛也就行了。”
少女说到这儿,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似的,脆弱不堪地弯下腰去,用手撑着额头。
“墨团儿死了,就好像又提醒了我一次,父亲不在了。我抱着它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我母亲实在看不过去,就过来劝我了。”
“劝你?!”
崔玖直起身来,摊下手,点了点头:“父亲过世,她一滴眼泪都没落,只埋怨护卫的那个卫氏高手不当心,又埋怨我父亲出行不慎,因为他是行医中遭了歹人毒计。那时候她说这些废话,我还没放在心上,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谁知如今马死了,她又过来说这些让人发疯的废话,她说,不就是一匹马么?这匹死了,明天再去买一匹就好了呀,家里又不是没钱。母亲问我,是不是因为当初买这匹马花了太多钱,又养了这么多年,我花了太多心血,才哭个不停?那如果我实在觉得亏,可以把死马剥皮卖掉,就那一身好皮毛,肯定可以卖两个钱……”
“天哪!”
崔玖尖瘦的下巴颏微扬起来,苍白婉丽的脸庞上,流露说不出的苦痛和凄惨。
少女被剧烈的忧愁折磨着,在暗处,却折射出金百合一样璀璨动情的光彩。
“她没有感情了,阮尚仪,我母亲已经是个毫无情感的怪物了,她理解不了实物之外的事。世间一切对她而言,都成了无差别的东西:我,我父亲,还有他的马……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她弄不懂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死了,大家哭,那是因为死的是崔氏门主,地位很高,这她懂,这是‘规矩’。可为什么马死了也要哭呢?族规她背得最熟,里面可没有关于‘马匹死亡就得哭’的说法,而且不仅我哭,我的丫鬟、乳母,还有叔叔们,都跟着落泪一匹马而已!她想不通,越想越苦恼,母亲拼命想弄明白我哭的原因,可她怎么都弄不明白。”
现在,阮沅彻底明白七魄消失是怎么回事了,她甚至怀疑,崔玖的父亲其实是死于心碎,这男人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宝翠,他曾经温存动人的宝姑娘,变成了一口毫无回音的黑色深渊。
“到这种时候,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那时候我做门主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和诸位长老商量,让母亲搬出我和父亲曾经的住处,我已经忍了她三年了,我不能再看见她那张麻木的脸,更受不了她那些让人发疯的话。”崔玖说,“长老们同意了我的要求,因为母亲在五叔那儿帮忙,五婶子心肠好,另外在他们那边辟出一个院子,让我母亲搬过去住。”
“你让你母亲搬走,她难道没有说什么?”
崔玖点点头:“她说了。她说女儿大了,做了门主,自然需要一片天地。她觉得反正还在崔家,搬去我五叔那儿与她更便利。”
“……”
“可是搬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忽然找到了我,”崔玖说,“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谈话。”
“啊?!她终于因为要搬走,心有所动了么?”
崔玖哈哈大笑!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啊!我以为老天爷终于感动了,要想办法拯救我母亲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五婶把她劝来的,我五婶说,往后母女俩不住在一起了,所以今晚上,怎么也得去看看女儿才好啊!”
崔玖的笑声,听起来凄楚又疯狂,漆黑的瞳人陷在阴沉沉的大眼睛里。阮沅一时被她吓得呼吸不定。
“那……她说了什么?”阮沅小心翼翼地问。
“还是照老样子,说了好些废话。”崔玖收起笑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时候我已经习惯母亲这样了,从她那儿,我甭想听见真正含有感情的话语。然后,就在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想要告辞回屋里的时候,她却突然问我说,有没有觉得她不对劲。”
阮沅一惊!
“母亲说,她这几年,渐渐觉得自己不对劲:就像是缺了点什么,却又一直找不着。夜里总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但她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而且人也活得干巴巴的,每天和每天都没区别。可等到天亮了起来,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在犯傻:食物住处,钱财奴仆,家族地位乃至各种奢侈品……她什么都不缺。所以,我母亲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她当然不明白,她缺的就是七魄。”崔玖轻声说,“魂魄俱足的人,怎么都无法向她描述那种无形的东西,因她只能理解眼能见、耳能闻、手能触的有形物;丧失了七魄的人,怎么都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到底该如何找回它。”
有一种无边的恐惧,仿佛冬日的大雾,渐渐弥漫上阮沅的心。
现在,她终于明白,究竟有什么样的未来,就在正前方等待着自己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六章
接下来,一整天,阮沅都没见着泉子。
天刚擦黑时,她将宗恪交给素馨,自己问了小枕头他师父的去向,便独自往清明殿走去。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候,清明殿空空荡荡,宽大的屋檐,在灰白色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黑色痕迹。
阮沅看见,泉子正在殿里面,他手里拿着一块布,仔细擦拭着殿下的铜鹤。
阮沅不声不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一丝不苟擦着那只鹤,铜鹤早就干干净净,浑身熠熠闪亮,昂扬振翅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能飞起来。
“我今天和宗恪告状了的。”阮沅忽然轻声说,“我把你说的谎话告诉他了,他很生气。”
泉子放下那块布,笑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阮沅问。
“我的观念是,与其树立一个敌人,不如自己成为那个人。”泉子转过脸来,望着阮沅,“你也知道被散魄术散去七魄的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吧?”
阮沅点点头。
泉子的语气很平淡,他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布叠成小方块。
“七魄在我,其实没太大作用。”他淡淡地说,“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如拿去救人。我还指望着将来自己的名字能上《名宦录》呢,尚仪莫要阻挡在下的光辉前程才是。”
阮沅听他说得这么平淡,反而伤心起来,没了七魄,还能上什么《名宦录》?恐怕只会位列历代阉患榜吧。
“你啊,尽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真的啊。”泉子抬起眼睛,灿然一笑,“阮尚仪,陛下曾经和你提过我的事吧?”
阮沅点了点头。
“像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内臣,七情六欲这些原本就是负担,我早就给不出真情了,也不想向谁讨要真情,就算人家塞给了我,我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说到这儿,神思恍惚,像是想起什么。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阮沅试探着说,“有人倾心相爱,那是很好的滋味,先别急着把门关上啊。”
泉子的笑容柔软无力。
“那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而且我还听说,丧了七魄的人,会变得十分难对付,欲壑难填。这种不择手段的人,早晚要成这宫里的心腹大患。如果无可避免,不如让我来陛下最了解我,他也知道该如何对付我。”他收起笑脸,郑重望着阮沅,“可是无论如何,阮尚仪,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阮沅听他这么说,她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垂下手:“也可以不对你们构成威胁。我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施术之后,让陛下把我送离此处。”她一字一顿道,“你们不能离开,我却可以离开。等我离开华胤,回我自己那边去,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泉子听她这么说,大为惊异。
“你打算走么?”
“本来,已经有这打算了。”阮沅笑了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时机成熟,一举两得。”
空旷的殿内很安静,空气在俩人之间迂回流动,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要显露出它透明的细微褶皱来。
“有什么不好?”阮沅忽然笑嘻嘻道,“这样一来,等我回去了,可就变成超级超级厉害的人了!说不定比希拉里、邓文迪还要厉害,到时候你就看着吧!我准能越爬越高!哈!叫我表姐再敢瞧不上我!准能把她吓一跳!”
泉子立在那儿,斟酌良久,还是开口道:“这么说,尚仪是要放弃了?”
阮沅没有立即回答他,她背着手,在黑暗的大殿里踱了几步,布鞋在砖地上踏不出声音,阮沅忽然很怀念高跟鞋响亮的脚步声,那么理直气壮。
“只不过一直没有勇气罢了。”她用力仰起头来,“这次,正好有个机会,也能趁此机会做件大事。”
泉子看着她,女人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清澈得令人发憷,显出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放样子。
“是的。我不甘心就这么走,想着,总得做点什么才好,要留下点什么,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阮沅看着他说,“这不是很好么?我就把魂魄留在他这儿,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忘记我。”
泉子回头去,看着那只铜鹤,金属在阴暗的光线下,像蒙上了一层擦不干净的雾气。
“你真要这么干?”他突然问,“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泉子,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她慢慢说,“有一些事情总是得解决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插进来。”
良久,泉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如果陛下同意的话,我就不再争了。”
阮沅松了口气,这下,就只剩宗恪那一关了。
为了谈判的顺利,阮沅观察了宗恪好几天,她千挑万选,终于在一个傍晚,趁着宗恪精神状态略好的情况下,和他提了散魄术的事。
阮沅说的时候,宗恪一直没什么表情,这让她有点儿心慌。
直至阮沅全部说完,他才冷笑了一声。
“说完了没?说完了就快滚!我不需要你们这群圣母来唠叨我!”
宗恪的口气异常难听,阮沅事先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但是此刻已经退不得了,她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说。
“你先不要急着发火,冷静下来看看形势吧。如今可不是随便你怎么胡闹的太平盛世,你现在情况不好,除了太后和晋王一家,谁还能从中得益?为什么要便宜他们呢?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最后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阮沅这些话,已经斟酌了很久了,所以句句打在宗恪的死穴上,他甚至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躺在床上,多耽搁一天,就是多给那些蛇鼠之辈猖狂一天的机会,宗恪,难道你真想把祸事拖延到爆发的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你怎么办?宗怎么办?”
宗恪沉默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别给你们这些圣母找借口。”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