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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情怎么会不复杂?
到了此时此刻,见着此情此景,蚩刚是百感交集。许许多多甚至从未想起的往事一时都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想当初,他年长体孱,神力衰竭,不得不将本族之事托付给子女。谁知那长子伯玉,只知耽于礼乐诗书。无心打理政事。视事几年。君臣离心,合海的神灵中只有那位和他臭味相投的雨师神将大力支持。于是不过几年的光景,这偌大的南海声势变数给那内陆的四渎。
唉,想起这四渎,还有这四渎的首领云中老儿阳父,他蚩刚这气儿就更不打一处来!他阳父何德何能?不过是仗着东海龙族的嫡传关系,年纪不比他大,辈分却比自己高一截,便处处挤压自己。三千年前,他占着那样丰饶的大地河溪,还借着和魔族开战的由头来到自己南海领地耀武扬威,正是十分可气!
因了这许多气人的往事,他蚩刚便无时无刻不在和那四渎相比。只是,长子任事,寄予厚望,谁知不过数年光景,便政务荒弛。不但不能开疆辟土,还叫南海君臣上下养成懒散恶习,全都变得不思进取。这样情况,怎不叫他失望伤心!于是几年下来,伯玉烦了,自己也烦了,便将他废黜,接上骁勇善战的三太子。
果不其然,这三儿没叫自己再次失望。自孟章接手南海大小事务以来,真可谓威加宇内,海内廓清。不仅龙族之中众士归心,连那些几千年来都不曾降服的南海蛮横岛族遗民,也先后归顺。此后声势大振,南海龙族竟能在四海水族中隐隐直逼那地位超卓的东海龙宫!
看来,自己梦想千百年的大计最有可能在这神威空前的三龙子手中实现。
只是,不知是否上天妒嫉,当经营百年,自己这年轻有为的三儿水侯刚刚发动吞并四渎的大计,却遭当头一棒。连自己也没想到那个风格只和自己长子相类的糟老头儿,竟然奸诈如斯。表面他游戏江湖,买醉人间。谁知暗地却将南海的底细侦得一清二楚。当发难时,往日辉煌强大的南海不仅寸功未立,反而节节败退,不仅失了战绩,还丢了名声,正是里外不是人。近几个月的事情,就像做了场梦;梦还没醒时,强大的南海龙族竟然被那些陆地妖神给逼得走投无路!
而这所有一切中,最让自己不能忍受的便是那个叫“张醒言”的少年!这低贱之人,竟领了一帮更加低贱的妖民趁火打劫!要知道六界之中,最数那草木荒山中的妖怪卑微下贱。且不提他们现在竟跟自己精锐的龙军打得半斤八两,只说它们能有机会跟自己开战,本身就是对龙族的高贵血脉最大的侮蔑!
前些时,那三儿孟章也曾抓到一个所谓“玄灵妖猴”的首领妖怪,献来让自己亲审。他本来也以为能羞辱这些贱民一番,谁知刚问了一句“既然凶猛,因何被擒?”那狼头妖怪竟往地上啐了一口,说它也是在奇怪,本来当初他受族中长老召唤,追随妖主作战,以为只是为争一口气,同时也是为妖主被杀的爱婢报仇,实际肯定不堪一击——
“谁知打了大半年,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才死了两成,我这狼族的小头目,竟然也捱到今天才被擒!”
呃…还有比这更大的羞辱吗?
当时他听得差点背过气去,直楞了很久才想起下令将这狼妖施以寸磔之刑。
当片片剔骨剜肉之时,这恶狼还一直打骂不绝,只顾气自己,说什么“生为妖主之卒,死为妖主之鬼”,就是到了阴间也跟他们这些恶龙没完!凶言恶语,正是至死不绝,直害得他这老神在在的老龙王后来几夜中,多少年头一回被噩梦惊醒!
“妖主啊…”
近来回想往事,总是可不避免地想到那妖主张醒言。从开始刚听到这名字时的鄙夷,再到现在想起来就头疼,张醒言这名字就和恶鬼缠身一样怎么赶都挥之不去。以他蚩刚几千年的见识,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出生于村野之间,好像凭空冒出来的小子,怎么突然就一呼百应,遇鬼收鬼,见神杀神。他也不是不曾仔细研究这少年,却只看到这人一向只知行凶弄险,总鼓捣些旁门邪术,却偏偏无往不利。左右逢源;那副不入流的嘴脸,正和那老而为贼的四渎老尔相同!
不过,虽然鄙夷,甚至内心里还有些不能察觉的害怕,对于老龙神蚩刚来说,这位叫“张醒言”的少年某些方面还是值得敬佩:比如,明明是食亲财黑,争权夺势,他却偏偏能宣称是为自己心爱之人报仇——
真以为大家都是三岁小儿?这话骗鬼!左右不过一个婢女,不死是福,死是本分,值得他这么悲痛欲绝?
可这明眼人一看便穿的鬼话,却赢得海内称赞,连自己宫中那些无知的小男女,竟也有许多崇拜他至深用情!
“唉…”
每想到这里,蚩刚便会叹一口气。这娃子确有过人之处啊,正是不世出的枭雄;只恨自己不像四渎老贼那般不要脸,否则也早去山野访得这少年。多给金银,再将二女儿配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看来,这南海龙神也是个怪人;刚刚还恨得牙根直痒痒的,转眼间就恨不得将他招为女婿!
不管如何,一连串感想想到这儿,老龙蚩刚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后生可畏!”
遭了二公主走失这事,老龙这时终于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只有自己亲族子女才是真正的财富!此刻的龙君,就像个人世间寻常的财主,平时不把自己家里什么破锄头烂算盘当宝贝,可有一天客从远方来,急吼吼要跟自己借这破烂去用,有大用,少它不行,从此要一借不还,这辈子都不再见面。这时,他才发觉这件以前随手乱丢的破烂。忽然成了不能割舍的宝贝!
“不能再犹豫了!”
到这时蚩刚终于下定决心,忽然开口打破房中静默,说道:“孟章我儿,此番召你前来,只因为父已想过,你兄长提议可行。”
老龙君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如伯玉所言,为保存我族实力,此危急存亡之时不可力敌。现在汐影又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那神怒天险已然不济,四渎妖军攻入宫内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我们就不妨用计。假仁假义的老贼不是口口声声说此番征伐,是为了让伯玉登位好还南海清明么?那好,我们就顺从这说法,就让伯玉继位。反正如俚语所言,‘肉煮烂还在锅里’,只要是我嫡系血脉,谁掌权还不是一回事!”
“如此一来,便可暂缓战局,保存主力。孟章你也可趁机潜去神之田,尽早让那神王苏醒助力。唉!”
蚩刚叹了口气,道:“现在看来,要想战胜敌人,也只能求神主帮助。”
“章儿,如此行事你可有疑议?”
说到这儿,蚩刚便停下,看向孟章征求他意见。
当然,正是“形势比人强”,到得这时就连最骁勇倨傲的孟章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出路,等父亲说完征询自己意见时,便毫不犹豫躬身应到:“愿听父王安排!”
“很好!”
见孟章答应的干脆利落,蚩刚大为赞许,转脸又看向那位一直沉默在旁的长子。等看向他时,刚才雷厉风行的老龙脸上已现出几分温柔和不忍。老龙叹着气说道:“唉,伯玉,当初你审时度势,提出此计,本来我应立即答应。可是今日才施行,伯玉你可知老父为何如此?”
“儿不知。”
“唉,无他。只是老父想到这一策一旦施行,只有你最苦楚。战事糜烂,你无丝毫过错,最后却要为战败出头与敌周旋,这实在是难为你,况且将来你三弟发难,恐怕那四渎第一个便是要害你…”
说到此处,一直滔滔说话的老龙神语音哽咽,竟一时说不下去。
见他这样,温润如玉的长公子也忍不住眼圈泛红,却作出一幅坚定神色,慨然说道:“父亲不必担心,家国有难,伯玉岂敢后人。即为家园死,正是死得其所,绝无怨言!”
见他如此说法,更增老龙悲戚;蚩刚想要出言安慰,却是语不成声,一个清晰字儿也吐不出。一时间房内气氛压抑。大家心头都十分沉重。
就这样凄凄惨惨许多时,倒是那位侍立在旁的老臣龙灵第一个打破沉默。明显强忍了悲声,忠心耿耿的老臣子故意欢快着语调,高声说道:“老主,少君,且莫悲伤,听老臣一言。臣尝闻,欲建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今日此番深宫定计,未必不是他日我南海一族兴复的起始。此时!老臣以为,既然定计,就该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去镇海殿中宣布此事吧!”
“不错!”
“迟则生变!”
对于龙灵提议,蚩刚深以为然。当即忍住悲伤,率先走出浮翠房。领着孟章几人一同往镇海殿中行去。
…水侯退位隐居,让位长兄伯玉!南海不日投降!
这决定一从老龙君口中宣布,便如同扔下一道惊雷,原本死气沉沉的镇海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不过,这样看似匪夷所思,就在几月前绝无可能之事,到了这时候也差不多顺理成章,并无疑义。济济一殿的文臣武将,除了开始惊讶几声之后。最后并无一人反对。事实上,所有人如释重负,连假装伤感得过场都不走,便纷纷称赞起老龙君明晰时事、小主公高风亮节。
这样好一阵喧嚷之后,所有人便都跟着众臣之首龙灵子,一齐跪伏在地,向那位新任的水侯公子跪拜道贺。
“大家请起,请起!”
接受跪拜之时,早就生疏了这样场面的龙神大公子竟好生不适。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还是在孟章眼色提示下,才完成继位任职的种种仪程举动。
除去伯玉局促,这样的换班交权如此顺溜,倒不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实是时势使然。那些死忠孟章的,大都是好战的武将,几月来的征战,到这当儿已是死伤殆尽。剩下来的臣子,大抵对孟章并不十分忠心。此外,那几位高高在上的龙君神侯有所不知的是,殿下着许多臣子中早有许多人跟四渎暗通款曲,只盼着早日结束战争。现在一见四渎深恶痛绝的水侯交权让位,又宣布择日投降,怎叫这些暗含鬼胎的臣子们不开心?这样他们便不用担惊受怕,冒险流血。
因此,在种种或明或暗地理由下,现在着合殿上下竟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无比真诚地恭贺新主登基。
且不提着许多纷纷嚷嚷,再说蚩刚几人。等宣布完伯玉继任事宜,蚩刚便遣散群臣,唤这三人重回后殿浮翠房中议事。又在密室中说得一阵,那老龙王毕竟年事已高,说起伤感之事很快困顿,便先回去休憩。一时浮翠房中,只剩下孟章、伯玉、龙灵三人。
见时候不早,伯玉便先提议:“三弟,你不如也早些休息。明日我着人给你安排,安心去那神之田中暂避。”
“这…谢过大哥美意。不过我现在就想走了。”
孟章竟是一刻也不想留。
“呃,为何如此仓促?”
伯玉有些疑惑,道:“明日那四渎不见得就打来,你可以从容行事,不必急于一时…”
“唉,大哥!”
本来伯玉挺身而出,愿意牺牲自己解救困局,孟章不愿再疾言厉色。只是此刻见长兄仍是一副懒散拖延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提高声音,谏言道:“大哥!正所谓事不宜迟,既然大计已定就当雷厉风行!那四渎我比你更了解,甭说到天明,恐怕今晚就要打来。我现在必然就走,早去神之田中一天,便能早一天将神主请出!”
“呃…确实,确实!”
“三弟高见!”
虽然新任了水侯,但伯玉显然不适应。见三弟爽快说话,不自觉便唯唯诺诺,讪讪而言。
见他这样,孟章表面不说,心中却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大哥,只喜欢吟诗作赋;以后每天与那些敌人周旋,恐怕还要吃许多苦。
想到此处,孟章也觉伤感,便温言说道:“大哥,长离在即。我不想老父伤心,方才便没告诉他。只是分别之时,我却愿亲族相陪,只望大哥能够送我去离亭之中,我兄弟二人好饮这别前最后一杯。”
“好…”
见得孟章这样说话,伯玉也不禁伤心,当即唤龙灵去备些酒食。送去龙城东南出口那座离亭。而他自己,则陪三弟向离亭先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知此番离别不过是权益之计,但想到以后相见不知何时,甚至还不知有无相见之期,小小离亭中这兄弟二人,便有些悲戚。
此时正是海月高揭,星斗已稀,挑脊飞檐的离亭中水月昏暗,光影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