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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夜行-第7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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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只在袍裾袖口绣有细细淡淡的云纹金线,余此一无装饰。他斜倚在一只靠枕上,什么都没做,只是望着车厢一角悠悠出神,眉宇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

    征北之役持续半年之久,这半年中,他始终冲在第一线,要调兵遣将、要冲锋陷阵,要以最好的姿态展现在将士们面前,等战事结束,从那胜利的亢奋中平静下来,精神和都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他毕竟不是二十出头,英姿勃发的少年人了。

    此番北征达到了他的战略目的,西线战事也在有惊无险中结束了,他很高兴,但是国运坎坷的牵挂暂时放下了,他又牵挂起了家人。大捷的消息传回京里之后,他就收到了太子的一封来信,本来他还想在北京多住几天的。接到太子的信后,却不得不马上启程赶回南京,这一路下来,他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

    太子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母后的身体近来愈发的不妥了,头疾频发,痛苦难当。这种状况从开春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当时大明西线战云密布,北线鏖战正酣。徐皇后严嘱儿子,切不可在此事分皇上的心,所以直到永乐大捷的消息传来。他才敢将母后的病情报与父亲。

    朱棣见信之后,凯旋而归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南京,见到自己的皇后。

    车子稍稍颠簸了一下。朱棣悠悠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又往后蜷了蜷身子,一脸的意兴阑珊。做皇帝的,高高在上,如同臣子们心中的一位神祗,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在人前也必须格外的注意。臣子不能失仪,君王更加的不能失仪。

    只有在他最亲密的人面前,或是这样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能不设防地卸下伪装。展现真正的自我。而现在,那个唯一可以让他摘下帝王的面具,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展现在她面前的人,正在重病当中……

    朱棣很清楚,皇后的病十分严重。他有天下间医术最高超的太医,有只要想用随时可以供应的最昂贵的药物,却始终治不好皇后的病,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皇后的病是无法治愈了,他只希望。上天能让他最爱的女人多陪陪他!百姓的愿望求诸于官,官员的愿望求诸于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他只能求诸于上天。

    帝王是寂寞的,如果这相濡与沫的妻子再辞世而去,他就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啊!

    车子忽然停住了,朱棣轻轻抬起头,就听他的儿子朱高煦在外边用饱满的声音朗声说道:“父皇,周王殿下、周王世子殿下、辅国公,恭迎圣驾!”

    朱棣长长地吸了口气,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内侍卷起车帘,朱棣出现了,他一步踏出车子,身上一袭玄色金纹的便服,头发挽个道髻,束一条黑色抹额,笔直地矗立在那儿,仿佛一杆刺向苍穹的大枪,头顶就是湛蓝的天空,身形伟岸之极。

    周王和世子、夏浔同时俯下身去……

    朱棣迈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走下车子,先将周王扶起,微笑道:“匆匆一别,半年有余,皇弟英朗如昔,朕很是欣慰!”

    他再扶起世子,上下打量一番,呵呵笑道:“好!侄儿比起当初少了几分青涩,成熟多了,你是王世子,凡事要多帮你父王担待着!”

    等他走到深躬于面前的夏浔身边时,一时却没有说话,他在夏浔面前稍稍站了一会儿,才伸出双臂,将夏浔缓缓搀了起来,深深地道:“文轩……,黑了些,也瘦了些……”

    夏浔微笑道:“陛下戎马劳顿,征战半载,也黑了些、瘦了些……,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朱棣轻拍他的小臂,微微一笑。

    君臣二人,一北一西,各自平定一方,几乎就此生别,但是见面之后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复又相视一笑!

    朱棣在开封留了一天,这还是因为周王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彼此感情最好,过府不入,情理上说不过去。可他心悬皇后病情,实在不能耽搁。

    自从他北伐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皇后凤体不适的消息也就不再封锁,外界已经知道,周王素知这位皇兄与皇后的感情,所以也不勉强,皇帝说要走,他也不敢挽留,只仓促接待了一日,便隆而重之地将皇帝又送出了开封城。

    在开封的这一天中,除了会见开封众文武时夏浔也伴驾在旁,其他时间朱棣都是与自己的五弟在一起叙旧,并未见其他人,包括夏浔,直到次日上路之后,朱棣突然下旨,宣来夏浔,叫他与自己同乘御辇。

    朱棣很少乘车,他北征时,一路上不管是风吹日晒,始终都是身着戎装。骑着战马,腰杆儿挺得笔直,只是回程之中,放松了许多。

    虽然他很少乘车,不过皇帝的御辇却没人敢应付,御辇始终是以最好的规格来建造的。此时的道路虽然不似后世的路那般平整,坐在这辆车里,也很少有颠簸的感觉。这辆车绝对是名师打造。辕、梢、轮、毂、伏兔等部件做工和整车的榫卯拼装联结绝无半点暇疵,马是训练有素的御马,御手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把式。所以这车跑得又稳又快。

    当然,同帖木儿那辆动辙需要以三十二头健牛拉动,道路难行处甚至需要六十四头健牛拖拉的巨型宫殿似的车子不同,朱棣的御辇只是一辆轻车。为了长途跋涉方便灵巧。皇帝的这辆御辇并不大,只有一榻、一书台、四张坐椅、两条几案,地板上连毛毯都没铺,十分的简洁。

    朱棣虽然没有他的父亲那么扣门儿,却也生性节俭,不喜铺张。

    朱棣斜倚在大靠枕上,黄绸布的大坐褥上还垫了一张巴蜀水竹凉垫。静静地听着夏浔诉说。

    夏浔坐在侧面距他最近的一张官帽椅上,手中捧着一杯茶,详细述说着他的西域之旅。

    朱棣听到夏浔在瀚海遇袭后,突然一蹙眉道:“八百里瀚海。如果不是有人事先掌握了你们的目的地和行程,是很难这般准确地找到你们的,虽的且不说,一支数千人的队伍,还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想要事先等在那里就不可能!有内奸?”

    夏浔点点头:“皇上英明!”

    朱棣冷笑道:“早说西凉有许多人心向帖木儿,甘愿做他的细作,朕却没有想到竟已严重到这般地步。能够探听到如此详细的情报,此人必在军中有相当高的地位。你可查出一些什么眉目了吗?”

    夏浔道:“有,臣查出了一些线索。不过这线索却是得自于……,臣还是先往下说吧,否则皇上听着难免更加奇怪。”

    朱棣颔首道:“好,你说!”

    夏浔便讲起了被伏兵包围之后冒险突围突围的经过,从他流落大漠,被不断的追杀,直到骏马力竭死亡,翻越雪山,抓到野驴,误闯罗布淖尔,遇到胡商旅队,辗转到达别失八里,冒换身份进入阿格斯的旅店,与帖木儿帝国将领巧妙周旋,即将返程的前一刻却功亏一篑,被人识破身份关入大牢……

    这一个个故事,任何一段都够惊险、够离奇,跌宕起伏,险象环生,朱棣听的渐渐入了神,双眼不觉瞪起,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虽然夏浔就在眼前,说明他最终还是有惊无险,但那步步惊心的过程,还是听的他提心吊胆,他的情绪随着夏浔每一步踏入危机,每一步解决危机而紧张、松驰、再紧张……

    接下来,夏浔就讲起了他成了阶下囚之后,如何争取生机,先是利用帖木儿帝国内部的矛盾挑起哈里苏丹的野心,继而又利用唐赛儿的幻术加强他造反的信心,朱棣听到这里不禁拍手叫绝:“妙!真难为了你,身陷绝境,还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这也算是误打误着了,要不是你准备回来时,便想装神弄鬼,挑唆帖木儿帝国内乱,这时仓促间着手,可就难办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那么一个小女娃儿。”

    夏浔道:“是,之后,哈里苏丹果然决心与臣合作,只是当时他已因按兵不动触怒了帖木儿,帖木儿已决定派大将盖苏耶丁前来接收兵权,斥令哈在回返撒马尔罕,我要跟他合作,就得先保住他的兵权,可要保住他的兵权,除非帖木儿已经辞世,这合作与其先决条件,其实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因此,臣只好改变策略,决定……刺杀帖木儿!”

    朱棣惊道:“刺杀帖木儿,这谈何容易?”

    夏浔道:“臣也知道不容易,只是这笔买卖稳赚不赔的,为何不做呢?臣若成功了,西域局势不战自解,固然妙极,若是不能成功,臣以必死之身,能够就此瓦解一路敌军,换得哈里苏丹投奔皇上,大挫帖木儿的锐气,又有何不可?”

    “好!好……”

    朱棣点头,目中露出感动神色,他点了几下头,突然反应过来,一惊站起,失声道:“你……你真的成功了?贴木儿的病逝……难道是……”

    夏浔也随之站起。微笑道:“是,臣成功了!”

    朱棣目瞪口呆地看着夏浔,好象看着一个怪物,看了半晌,才急不可待地道:“坐,坐下说,你快说,要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朕!”

    夏浔答应一声。依言坐下,将他在哈里苏丹的帮助下如何到达讹打剌,如果因缘际会。使得刘玉珏被郭奕轩看重收为弟子,籍此得到了帖木儿军中有偶开酒禁的特例,然后策划出一个刺杀帖木儿、同时摆脱哈里苏丹控制的主意……

    这一段事情夏浔说的很详细,他在逃难路上。已将此事前因后果仔细说过一遍,回头塞哈智肯定是要对皇上说的,只是塞哈智那憨头拙脑的样子,一旦陈述不明,恐怕还得自己开口,莫不如就先说明了。再说朱棣正听的入神,这时想要简略也不成。

    夏浔把那刺杀计划整个儿说了一遍。直说到乘舟东去,趁着帖木儿营中大乱从容远遁,朱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夏浔道:“好!好啊!哈哈哈哈……。如此妙计,天衣无缝,神鬼莫测,文轩啊,这样的法子,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朱棣欣然捋须道:“朕得天下,首封六国公,道衍大师对朕帮助甚大。朕在前方作战,太子镇守北京。政务上多赖大师协助,大师虽是出家人。实为文官中第一功臣。张玉、朱能、丘福,那是百战沙场、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功劳。

    增寿惜乎早死,又是中山王后人,朕封他为国公,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你,不少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你功勋不彰,能得封公实为救朕一命,朕感恩图报而已,却不知你虽未操弋征战沙场,所立战功却着实不逊于挂帅领兵!朕的六大国公,哪一个不是用功劳堆出来的,岂有私相授受之理?你这一遭功劳宣布出去,看谁还有话说!”

    夏浔微笑着道:“皇上,这件事还是不说的好!”

    朱棣“啊”地一声,懊然道:“不错,这件事不宜宣扬,只是……这一来……”

    夏浔轻轻地道:“臣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了。比起那些沙场百战、以身殉国的将士,臣爵高位显,娇妻美妾,子嗣福荫,与国同休,还要想什么呢?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臣,知足的很!”

    朱棣目不转睛地看了夏浔许久,才缓缓地道:“好,你很好!”

    又默然片刻,朱棣才道:“朕之前也未想到,帖木儿国,兵威如此之盛。这一战若打起来,纵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姓们又要多吃许多苦了,未能同这无敌于西方的帖木儿汗一战,固然有些遗憾,但是……这样的结果,于国于民,才是最好的,文轩,功莫大焉!”

    夏浔道:“皇上怜悯百姓,是天下之福!”

    朱棣摇摇头,道:“朕也是回程路上,在北京稍驻,才得到的消息。安南作战、西线备战、北疆作战,每一处都是花钱如流水,只有出,没有入。为了供给这样庞大的军队,天下府库搜索殆遍。朕在北京看到了两京及天下府库出纳之数,数额之大,触目惊心,这还是西域没有打起来……”

    朱棣在枕边一叠奏章中翻了翻,找出一份,对夏浔道:“喏,军饷支用、甲胄器械制造,这些且不说,光是输运粮草一项,你来看:山西、山东、河南三布政司,直隶、应天、镇江、庐州、淮安、顺天、保定、顺德、广平、真定、大名、永平、河间十三府,滁、和、徐三州有司,负责造车并征丁壮挽运。

    期间共用驴三十四万头,车十一万七千五百七十三辆,挽车民丁二十三万五千一百四十六人,运粮达三十七万石。当时主要是在冬季,由于道路险远,地冻天寒,不少民夫在运粮中冻伤手足或疾病而死……”

    朱棣合上奏折,叹息道:“可也亏得是冬天,否则,征调这么多青壮农夫,国计民生更要大受影响了。可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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