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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说你在美国熟,且熟于生活情形,想问你,是不是翻中国东西,可以对付学费用费,如果你翻东西,他帮到合作,是不是可以因此解决一切困难。他要知道这些事。另外还想明白是不是把中国东西翻出去有人买(在十元金洋一千字左右),他还说可以试翻一些文章寄来托你送一两处出版人看看,这事你高兴不高兴做。若有办法,你回我信寄新月转。我同韦说是你若六月回国,我们可以见到,也就可以谈到。还有当笑话说的,是他熟许多女人,他的女人又熟许多女人,我要他们为你找女人。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写一个信告我。韦是学英国文学的人,所以若果能到美国或英国一趟,对于他非常有益,不比我,即或有机会来美国也仍然毫无用处。
际真,我近来会要变了,我的性情越不行了,在上海作文章,大约我再支持两年,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原因是我文章写下去,越来越无主顾,因为大多数在作文章的人,一定是在文章以外他们平时也得有一种友谊,也可以说全是友谊,文章才有出路的。我却差不多同每一个书店中人皆成为仇人。我同每一个书店做一笔生意,即有一个不好印象保留下来,因此他不愿再买我也无从再卖,日子越久我的主题越少,熟人转成生人。到后就是文章虽有无数年青朋友诵读(这是从一些不断的不相熟的人来信可以明白的),也没有一家书店照顾,这事情结果,是我非改业不行。
我如能改业,生活一定可以变好,因为我可以从各方面得到许多优待,譬如教书,我是比别人方便一点的。不过我赌咒不教书,我做官又办不了,做别的事又无本领,故到后一着我看得很分明的,是我得回到家乡很寂寞的死去。本来回到家乡也不至于寂寞,不过在外拖了十年的我,回乡虽有官做,也一定不能做。母亲快死了,妹妹一嫁,我在任何情形下又是不会找到女人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发财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学成绅士与人勾结做官分赃投降捧场的人,所以我不革命就是只有寂寞里老去死去一个办法。革命一定要一种强项气概,这气概是不会在我未来日子里发生的,所以我断定我还有一种机会,回到乡村农民里去,看透农民,彻底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就因这种趣味,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继续不断写下去,文章也将与中国整个趣味隔开,与中国读者离开,不能希望在中国时髦起来了。中国的文学兴味与主张,是一万元或一个市侩所支配,却不是一个作家支配的,读者永远相信书店中人的谎话,永远相信先生老师者流的谎话,我同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来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来的命运。
我近来常常想,我已经快三十了,人到三十虽是由身体成熟向人生事业开始迈步的日子,但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长长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虽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忘遗,使我做事使我吃饭,都差不多永远像是为一种感情做去,有女人的同情,女人的依赖心,(所谓妇人之仁罢?)却又有顶桀骜的男子气,与顶不通达的冬烘气。在作文章时,我好像明白许多事情,能说许多道理,可是从事实上看,譬如恋爱,我就赶不过一个平常中学生。中学生稍稍会写几个字,就可用这个工具,得到一个女人。这原因是女人同男人差不多,所以他写的信她能够懂,且能够感动。我的弟弟,一个正牌子头脑简单、心情尊贵、行为豪放而学识平常的军人,他自己也明白他学什么皆不容易学好,可是他处置一切,真有许多地方可以佩服。并且他就按到他的一点点军人才干,生活得像一个人。只有我,总是不行,总是不行,许多事情我勉力去做也不会做好,好像学会了作文章便疏忽了一切。
际真,际可在不久日子里,是把你为他留作学费的钱又寄了五十块来的。前次你寄的,我告你说同大雨分用的五十,如今又由大雨还一半,我全用了。我想到为什么我要用你那么一些钱,心里实在难过。你不应当因为我两个人好一点就尽寄钱来。我有钱自然很有用处,但据我自己意见,以及朋友意见,都说我用钱很不得当。我常常不打算一切明日的事,慷慨的不甚合理。我常常有些近于任性的行为,我用钱是更任性的。我各处都愿做好人,好像遇事都在帮别人的忙,听到人不幸我心上照例总十分难过。但我对于一切的感兴,都像看戏一样,看及悲哀,我就失去了一切应有的理知,不再打量保护到明日的自己。可是到了明天,我就又要为别的事感动,为别的事烦恼或忧愁,昨天的人与昨天的事就忘怀了。
我时时刻刻在做人类最好的人,却常常时时刻刻做眼前的好人,却不愿做昨天那些事情的人,这结果,我成为特别不好的人。对于用钱更是不好,你不知道,有了钱我也还是穷,因为我不会藏一个钱到荷包里的,做这类事是我努力也学不好的技能。我或者可以有一时聪明起来,写得出一部永远存在的著作,可是使我对于钱发生一些责任,这一定永远做不到。目下又是很穷了,欠伙食学费欠得一塌胡涂。可是,这几天有点紧急,有点情形不好,我就不懒惰,我一定可以在一个礼拜内写一些东西,一定可以写得很容易动人,一定还可以想法卖去。劳倦一点,麻烦一点,自然是应当的,可是在这些情形下,我非得如此不可。我也正因为有这样情形,且常常在这情形中支持,才写了些书,才从这些可笑的工作里,得到许多朋友,自己得到的虽是像一份灾难,另一时就得到一份友谊。我还想,若果再过两年,书铺若是照三元一千字行市还不给我时,我为了赌气要忍耐下去,一元一千字也还是要干,我猜想我还可以支持这状况三年,不计较一切,这样生活,却完全只是为消磨我自己的精力。到不能忍受时,我就自认失败,从一个卑微的职业里隐灭了自己,或回到乡下老死了事了。你若知道就因为“脾气”的缘故,人家阿猫阿狗如何乱七八糟作品可以得许多报酬,我的文章近来还只值两元一千字,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只想回到家乡去的理由了。际真,生活这事真说不尽!
我原先是只为好像赌气的意思(因为我小时想进中学也无法),只是读书,以为书读得多就会把生活弄好,也可以不至于受人压迫。到后把作文章作为生活时,就又拼命写下去,看是不是我可以写好文章,如一般从大学校出身的人一样好。
再到后,因为这些事情的结果,我就到大学校教书了,可是教了书,我反而明白我努力也无用处的事了。因为再努力,我还是得尽一些市侩支配,不同他们来往,我的文章就找不到出路,过去是这样子,未来也仍然是这样子,外国情形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这样?我想到就是过所谓精神生活,应付日子,再过两年,我在上海也是蹲不下的,所以我的日子过下去,一定日渐黯淡。但任何人,却稍稍做点文章,把生活都弄好了。现在才明白文章还是要做下去,但做下去就与一切生活离远。因为这样,我想我将来的日子,总得到一个我最合式的农村里去,才可以过活一些时间。到底还是社会势力比个人能力大,我是终不能用农民感情活到都市中的。
我在这里过了三年,近来想到北平去看看,也不容易。北平去,有事做又是教书,书我总教不来,故在北平也住不下。
听徐志摩说,你翻的《龙朱》无人要,你是不是还高兴翻《神巫之爱》?我近来预备写十个故事,皆用苗人作背景,希望会好一点。我自己照例是永远看不起自己文章的,尤其是联想到这文章是用何等价钱,在何等情形下卖给书店的事情时,仿佛不再愿意谈到我写过什么东西。
今天得武昌信,说是收到了你为寄一些书报,我请他们寄上海,想来不久就可见到。每天无事常与大雨谈纽约,地底铁道、大街、各样人同各样事,仿佛便到了那个地方。还说到你们对于女人的感觉,想不到在美国就那么可怜,一切事情似乎就只有酒可以解释。在中国,要方便,自然也是不容易找女人的,因为中国女人琐碎处真吓人。但那个朋友韦说及时,竟好像中国有无数女人受过很好的教育,年纪也到了二十多,却找不到相当主儿的。你试问陈雪屏,他一定对于这事顶熟,顶知道有什么女人可以要男人的事情,听说他在奉天很不坏,你若可以在奉天教一年书也似乎很好。周家夫妇在奉天也很好,那边学校算是中国可靠的一个学校。
这里前两天大雾,不甚冷,这两天放晴,倒很冷。
从文
二月六日午正朋友已死去
(1931年于上海)
际真:这里已经像春天了,成天气候都很好。
朋友胡也频已死去,二十人中八十枪,到后则男女埋一坑内。现在我同到那个孤儿母子住在一处,不久或者送这个三月的孩子回到家乡去。
志摩走过北京去了,大雨回了汉口,这里熟人便少起来,我成天不出门,坐在一间三角形的楼顶,下面是饭馆,到了午时就跑下去同大胡子白俄并排坐席,吃菜牛肉汤同烩香肠,小孩母子住隔房,听听哭喊声音,便好像是坐在地狱边界上,因为那母亲(丁玲),若果那一天同丈夫在一块走,一定也就死去了。如今母亲幸而不死,成天就抱了小孩换尿片调奶粉,将来说不定还会在一种坏天气下捉去置之于死。际真,你是同中国离得太久了,你一点不明白当美国或欧洲法律到保护牲畜,鸡鸭倒提也算犯罪时节,中国人在何等情形中即可被杀!
我因近来看到朋友死亡,觉得这样支持岁月为无意思,心里真打算改一项事业才好。不过同时又还想我不久或者还可以恢复《红黑》,三人中缺一,两人还将试来办办。因为除了做文章,我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文章做下去,是不是可以成为一条大路,那可不知道了。中国日来因为各方调停,暂时没有打仗,“奉天军阀”皆称“同志”,江西共产党也在对峙中休息,许多小党员无事可作,故想到在文学方面,清除异己的办法,杀戮的捉去杀戳,监狱中满满的关了年青人,勒令各书店不为印行新书。各书稍有不同意当局的各处加以没收,用官方势力迫书店为出版刊物书籍,极力提倡低级趣味。
这些事情,都只无形中说明有权力的人非常愚蠢,使人愤慨,结果只是从各样情形上生出各样反感罢了。
他们有人为我在北京找事作,若有了什么办法,我或过北京。不过我非常担心我自己,是除了关门写小说,别的恐怕什么也不会做好。我成天都想有一个刊物办下去,不怕小,不怕无销路,不怕无稿子,一切由我自己来,只要有人印,有人代卖,这计画可以消磨我的一生。可是大致到老了我还是办不成。很奇怪是他们许多人,一年两年什么也弄好了,生活事业好了,老婆也好了,(甚至于本来麻脸的也在气运来时把脸变成光光的东西。)我只想办一个一星期一万多字的周刊,就找不到一个书店出版。这些话说及时也很好笑,因为好像不那么难,又好像我应当希望大一点,不适宜想这么校我大半年不写小说,如今又在计画动手了,想写苗子,写许多许多,照例这些东西,在我除了把它同书铺发生一点银钱关系外,找不出别的可记忆的事情。如今大致有四块钱一千字了,他们优待我,据说是那么优待的,因为我的文章太多,反而成为他们嘲笑的理由,如今能节制一下,便加一点。
真是妈妈的,我想到这些时,我又要说我得回去了。我回去,混到军队里面去,还不缺少一种好机会,使我在危险里保留一个发财的希望。尽蹲在上海,又不能同什么团体发生特别关系,又不能做别的事,就是这样写文章,各方感情越来越坏,门路越走越窄,到某一天害一场病,就真非倒下不可。
我还作好笑打算,是我将来或者会忽然想去做和尚这件事,因为心上常常很孤单,常常不能如别人一样的快乐,又不能如别人一样生活,所以我仿佛觉得我站在同人世很远很远处,一定还可以做出一点事业来。
你近来不知做些什么事?书译到什么样子?喝不喝?我想说,你莫喝,试试学一个中国式的守道勤学的人,坚忍砺志,仿佛等候什么那种样子,大翻大作一阵,不知这是不是在纽约便可以把生活整顿一下。我想记念我那个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