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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顺民们在赵之龙等人的安顿下开城迎降,家家户户用黄色条幅写好“顺民”字样,并在门口焚香设案,与王秀楚所记之《扬州十日记》中扬州居民的情况如出一辙,只不过扬州顺民事出仓促,南京顺民准备周详。而准备得更加周详的赵之龙等一干文武百官则争相投靠新朝,力求得到新朝任用。当时有位名叫张怡的汉子在旁边冷眼观看,记录下这些人“膝软于棉,面厚于铁”的嘴脸。
顺利进入南京城的多铎与不久前在扬州大搞屠杀的时候判若两人,他公告了明王朝统治阶层的荒淫残暴,并表明大清政权绝不会重蹈明朝统治者的覆辙,而是会实行亲民、爱民的德政。多铎很快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承诺:他命人在城市当中划分界限,军队和居民分别安顿在这一界限的两边,互不干扰,并对军队的违纪现像给以严惩,有八名抢劫南京居民的满州士兵被公开处死。
扬州十日的深深伤口仿佛一下子就在南京得到愈合了。任何人都会相信,如果开进南京城的不是多铎的清军,而是当初保卫南明政权、保卫南明百姓的“四镇”部队,南京百姓的遭遇绝对不会比“扬州十日”好上多少——虽然这是“自家的”军队面对“自家的”百姓。
所以,此时此刻,南京的百姓或许反倒会庆幸城市被这支纪律严明的异族军队占领,而多铎手下那些人数远远超过满人的汉人士兵面对此情此景不知又该做何感想呢?
再把顾炎武的一句话断章取义一回:“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那么,明朝“正朔”之兴衰,就由肉食者谋之好了,“保天下者”究竟是哪些人呢?不知道,纵观历史,除了五代冯道,一时还真难想出第二个例子。
——顺带一提: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恰好在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和大革命》,常见东西方的历史颇多暗合之处。该书第八章《在法国这个国家,人们变得彼此最为相似》里,结尾时对该章标题所做的回答是:“正是独夫体制,天长日久,使人们彼此相似,却对彼此的命运互不关心,这是独夫体制的必然后果。”
该书第十章的一段话看得更加让人心寒:“十四世纪,‘无纳税人同意不得征税’这句格言在法国和在英国似乎同样牢固确定下来。人们经常提起这句话,违反它相当于实行暴政,恪守它相当于服从法律。”——这一格言的实施程度究竟如何,暂且不必深究,只是这一思想的“光明正大”的出现和被宣扬就足以使我们为之瞠目结舌了。这是十四世纪的事情。
看谁读书最仔细
严肃之后要轻松,呵呵,又得把孟子装病的事给扯回来,这一节还不算完。现在说几个小问题,放松放松。
第一个小问题:读过上本书的人都应该有印象,孟子在“梁惠王篇”里记载了好几次在齐国的事情,比如“孟子见齐宣王”什么的,可在装病这节里,为什么提到好几遍齐王却只称一个“王”字呢?为什么不像在“梁惠王篇”里那样,写“齐宣王”或者“宣王”呢?
——谁要看出这点不同了,那真称得上读书仔细。而两处笔法如此不同,一定有问题!
古代那么多读书人,早有人觉得这里可疑。清朝有人考据认为:《孟子》七篇里所有提到齐王的地方,说的全是齐湣王,而不是齐湣王的前辈齐宣王。
齐湣王和齐宣王都是加了谥号的叫法,这种称呼只有在死后才有。和孟子说话的那位齐王当然是活的,所以孟子只能叫他“王”而无法称呼他的谥号,所以,装病这段称“王”当是《孟子》原文如此,而“梁惠王篇”里称“齐宣王”则是后人改的。——这是一家之言,声音也不大,我们且姑妄听之,知道有这么一说也就是了。
第二个小问题:孟子在装病的第二天就出门了,齐王使者来探病,扑了个空,孟仲子对人家说的话里有一句是说孟子“有采薪之忧”——我们知道他是在说孟子“生病”的事,这“采薪之忧”到底是什么病呢?
“薪”就是柴禾,“采薪”就是打柴,“采薪之忧”就是说发愁打不了柴了,可孟子难道还要自己打柴去吗?当然不是,这话引申的意思是:连打柴的力气都没有了;再引申的意思是:生病了。怎么样,这个说法很含蓄、很典雅吧?当你再想装病偷懒好躲在家里睡大觉、打游戏的时候,就可以向老板请假说:“我有采薪之忧,今天不能上班了。”
“采薪之忧”还有个近似的说法叫“负薪之忧”——假如你是当时的一个“士”,国君让你去参加射箭大赛,这本是个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可你偏偏是二把刀上不了台面,那,露脸不就变成丢脸了么?这可怎么办呢?按照《礼记》的说法,你应该给自己请个病假,说自己有“负薪之忧”。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大家心照不宣。
第三个小问题:孟子是装病,齐王可是真病。齐王的病是“有寒疾,不可以风”。你能从这句话推断出齐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吗?
——这个问题是不是很无聊?不是我无聊,是古代读书人真有狗仔队的精神,真有注《孟子》的专家考证过这个问题,结论是:“盖是太阳中风,寒水之经疾也。”——这句话恕不翻译了,因为我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到底不是学医的,只是以此来展示一下古人的狗仔队精神有多强。
第四个小问题:孟子对景丑说:“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明朝有个叫杨守陈的人向皇帝上疏,劈头便引用孟子的这句话,然后他来了个设问句:“尧舜之道到底是哪条道呢?”接着他就自问自答地说:“《尚书》里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就是尧舜治国之道的基础。”好了,问题是:他的回答对不对呢?
(提示:这道题是考记忆力的。)
答案是:前文里已经说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是被伪造出来的《尚书》名言,骗了中国读书人一千年啊!——这个天大的骗局直到清朝才被揭穿,而写这篇奏疏的杨守陈是明朝人,还很拿这句格言当圣人的训话呢。
第五个小问题:孟子对景丑说:“今天下地丑德齐”,这个“丑”字是什么意思?
(提示:想想本书一开始讲过的公孙丑的“丑”字。)
答案是:这个“丑”字繁体写作“醜”,这里的意思是“类似,差不多”——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没人用了。
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皆适于义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我们前面已经领教过很多次孟子的能言善辩了,他的这手功夫看来也教会了弟子。他的弟子陈臻学会了这手,先就用在老师身上了——
陈臻问老师:“以前您在齐国那回,齐王送给您上好的黄金一百镒,可您说什么也不要。是这样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点点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陈臻说:“您只能回答‘是’或‘不是’,这是规矩。”
孟子一愣,想了想,还是点头:“是。”
陈臻又问:“后来去了宋国,宋国的国君送给您七十镒黄金,您把这黄金给收下了。是这样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又点点头:“是。”
陈臻突然语调变急:“在薛国的时候(严格来讲,薛国不是“国”,但为了叙述方便就先这么说吧),薛国领导人送了您五十镒黄金,您也收下了。是这样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点头:“是。”
陈臻变色道:“这就奇怪了!如果先前不收齐国的金子是对的,那您后来收宋国和薛国的金子就一定是错的;如果收宋国和薛国的金子是对的,那先前收齐国的金子就是一定错的。上述这两种情况,老师您不是属于第一种就一定属于第二种。那么,您是不是不认为没有不收齐国的金子和没有没拒绝宋、薛两国的金子就不见得不是不可以的呢?——请回答‘是’或‘不是’。”
“嗯……是,不是……不是不是……嗯,还是不是,”孟子一个头两个大。
陈臻再接再厉:“您是不是不认为自己并非没做错呢?——请回答‘是’或‘不是’。”
“◎#¥%……※×”孟子晕眩半晌,突然问了一句:“现在几点?”
陈臻随口应道:“戊辰时。”
孟子突然站了起来,喝道:“你这臭小子,我说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呢,原来你是在玩‘背孤击虚’啊!不行,咱俩把座位调换过来!”
……孟子长吁了一口气,悠悠然地说:“小子,很多事情不是简单的‘是’和‘不是’就能说清的。我给你讲讲当年的事情经过好了。那次在宋国的时候,我正准备远行,按惯例对即将远行之人是一定要送些盘缠的。当时宋君硬把一大筐金子塞在我的衣兜里,说:‘这是给您的一点儿盘缠。’这很合情合理嘛,我为什么不收?”
“老师这是什么衣兜啊,都赶上机器猫了!”陈臻暗想,随即又问道:“那在薛国是怎么回事?”
“当时在薛国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有坏人可能要害我,当时我时刻都全神贯注地戒备着身边的情况,晚上使劲喝咖啡不敢睡觉,吃饭开始只吃白水煮鸡蛋,后来怕敌人偷偷给母鸡传播禽流感病毒,只好窝在屋子里舔自己的手心充饥。”
“啊——?!”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非得离开不可了。可是,你想想,在这种危急的形势下,腰里要不别几个原子弹我敢出门么!咳!”想起当时的紧张气氛,孟子现在提起来还觉得口干舌燥,“可是,屋漏偏遭连日雨,房贷利率突然涨了,搞得原子弹一下子就升值了!”
陈臻纳闷:“这两件事挨着么?”
孟子长叹一声:“还得说薛国国君为人厚道,送金子给我,说:‘听说您要防备不测,这点儿钱也不多,您就留着买几个原子弹吧。’这真是及时雨啊,我为什么不收呢?”
陈臻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孟子说:“后来,原子弹也买了,我们一行人也就出发了,果然中途遇敌。敌人看见我们阵容强大,也有点儿含糊。只听其中一个敌人说:‘大家小心,他们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旁边另一个敌人仔细张望了一下,说:‘别怕,我认出来了,他们那原子弹是我们村村长小舅子的鞭炮厂生产的。’又有敌人问:‘那能炸吗?’这人回答说:‘他们厂的鞭炮倒是炸死过不少人,可原子弹我还没听说有哪个炸过!’”
孟子接着说:“结果好在有惊无险,总算安然度过。至于在齐国那次,齐王拿来一大堆金子,说:‘孟老师啊,这点金子给您当盘缠!’我说:‘我又不准备出远门,用不着盘缠。’齐王又说:‘那您也拿着,买几个原子弹炸着玩玩!’我说:‘我现在很安全,用不着买武器。’齐王又说:‘那您也拿着,找家发廊洗洗头!’我说:‘您也不看看我多大岁数了,洗一次头还不得洗死我!’……总之,我没有任何花钱的用项,那还为什么收齐王的钱呢?送钱和收钱都是要有理由的,如果没有理由就送钱给我,那不是拿钱收买我么!哪有贤德的君子可以被钱收买呢?”
那么多的金子都哪里去了?
孟子可真不是个穷酸,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着送金子给他,这是当时的风气使然啊。
有人可能会问:“这些所谓的‘金子’真的是金子吗?”
不错,在很久很久以前,一般说“金”其实指的不是金子,或者是说“金属”,或者是说“铜”。所以,当你看到古籍里写着某某人带着很多很多“金”的时候,要知道那很可能不是金子而是铜。
黄金自然比铜要少很多,也珍贵很多。古龙小说里的大侠经常动不动就出手十万乃至百万两黄金,其实,真正的金子哪有那么多呢!
但孟子这里所说的“金”还真不是铜,实实在在就是金子,而且还是“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