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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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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住呼吸,倾听着她低柔的嗓音。她在用那种只有母亲和孩子才懂的,只有在沉睡的蒙古包里才能听到的甜美的、气声很重的絮语在说着什么。这种声音使人近如咫尺地感觉到女人独有的浓郁气息……就这样,我和我昔日的姑娘,和我的沙娜躺在一个低矮的屋顶之下,躺在一条土炕上。我们都竭力使自己弄出的声响小些。我们是那么疏远,那么直似路人。哦,别了,我的草原上的百灵鸟儿。我的披着红霞的、眸子黑黑的姑娘,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    
    没有月光。夜空上大概布满了乌云,连窗棂那儿也是昏黑一片。只有炉膛里残存的牛粪火亮着微弱的红光,时而响起一星半点清晰的爆裂声。屋子里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孩子们都睡熟了。    
    这时,我听见索米娅发出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像是一声颤抖的呻吟般的、缓缓舒出的叹息。    
    像是听见了召唤的号角,我猛地坐了起来。我宁愿去死也不能继续在这沉寂中煎熬。我哧哧喘着,对着黑暗大声说:    
    “索米娅!不,沙娜!你……你说点什么吧!”    
    说罢我就使劲闭上眼睛,死命咬着嘴唇。    
    过了好久,索米娅开口了。她低声说道:    
    “奶奶死了。”    
    又是沉默。我明白,该我对那湮没的质问回答了。    
    我开始艰难地讲起来。自从我跨着黑骏马踏上旅途,这个问题已经不止一次地撕扯着我的心。九年多了,在学院里和机关里,在研究室同事当中和在一切朋友之间,我从来没有想到荒僻草原上有这样一个严厉的法庭,在准备着对我的灵魂的审判。现在由索米娅进行的,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费劲地讲着,讲到了那条山石峥嵘的山谷,讲到了天葬的牧人遗骨,讲到了我怎样在那里向亲爱的奶奶告别并请求她的饶恕。我也讲到了赶车人达瓦仓对我的责备。我讲着,泪水止不住哗哗流下。    
    这是我第一次哭。以前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甚至,我曾怀疑这是自己的一种生理缺陷。我总是咬着牙关,皱紧眉头,把一切痛楚强咽而下;人们则常常因此认定我是个冷酷和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拼命咬着袖子,生怕吵醒沉睡的孩子们。但是这次忍不住了,我已经说不下去,只管没出息地发出一声声难听的哭声。    
    “别这样,白音宝力格……”索米娅低声唤着我。她哑声说:“难道有永远活着的老人么?”    
    而我已经悲恸难禁。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在为奶奶,还是在为自己而哭泣。我想到自己把匕首扔在地上时对那老人的蔑视,也想到自己捂着被踢伤的小腹挣扎回家的情形。我想到荒凉的天葬沟旁那清冷孤单的感觉,也想到自己把皮袍披在索米娅身上时的柔情。我想到那红霞,那黑马驹,那卑污的希拉,那可怕的分离。又想到了像一柄勺子和一条小猫般大小的婴儿,想到女教师、马车夫和诺盖淖尔湖的清波。我想到自己那已无法分辩的委屈,更想起了那些简直已经无法全部记忆的,使我从一个儿童长成一个青年的许许多多的岁月,想起父亲怎样把幼年丧母的我托付给那个慈祥的老人……“奶——奶!”我伤心极了,只顾把头埋在手里呜呜地哭着。“奶——奶!”我只想拼命拉回那不归的老人,然后对着她痛快地大哭一场。    
    索米娅轻轻地下了地,往炉膛里添了些牛粪块,然后给我端来一碗茶。    
    她坐在炕沿上,看着我咽着茶水。喝完了茶,我渐渐平静了下来。    
    炉火在轻轻地闪跳。暗红的火焰摇动着索米娅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无声地和我们一起默送着流逝的时间。    
    “索米娅。”我谨慎地用这个称呼叫着她。    
    “嗯?”她刚才仿佛沉入了遐思。    
    “你给学校干临时工,累吧?”我问。    
    “不,没什么,反正我也要干活儿的。一个月能挣四十五块钱呢。”    
    “昨天,一个姓林的女老师给我讲了好多你的事。她可喜欢你啦。”    
    索米娅淡然笑了,“她心肠好。”她说。    
    我又说:“达瓦仓昨晚和我喝了好多酒,他也是个好人。”    
    索米娅没有回答。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白音宝力格,你还记得吗?那条伯勒根小河……”    
    “什么?我们家乡的伯勒根小河么?”


第二部分:黑骏马我们俩的黎明

    “嗯。”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记得么,奶奶讲过那样的歌谣:‘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亲人’……奶奶还说过,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跨过伯勒根小河嫁到异乡去。可是,看来,我还是没能叫她称心。知道吗,那天,我坐着丈夫的马车,离开了咱们住过那么多年的营盘。那营盘光秃秃的,只留着一层青灰的羊粪。蒙古包拆掉啦,装到了车上。钢嘎·哈拉……因为你走了,我把它卖给了公社。那天风刮得很凶,马车走进伯勒根河的芦苇里,风刮得苇叶哗喇喇地响。后来,我们路过了那个地方,那个咱们曾经和奶奶一块烧茶休息的硝土岸上的地方。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想起了她讲过的那个歌谣……我哭了。呵,我想,我到底还是没能逃开蒙古女人的命运;到底还是跨过了伯勒根的河水,成了这白音乌拉地方的伯勒根……”    
    索米娅终于讲完了。我听着,什么也没有说,从窗棂子往外望去,好像浮云已经褪尽,微微发亮的夜空上,闪着几颗晶亮的星。我转过身望见索米娅黑暗里的面影,觉得那儿也闪着晶莹的光亮。我想伸出手去替她擦掉那些泪珠,可是我没敢。    
    这时,索米娅又讲了:“白音宝力格,那时我猜不出你在哪里,我只记得马车一摇一晃地走在河水里,车轮子溅起冰凉的浪头,溅了我一脸一身。我使劲搂紧女儿,把脸藏在她身子后面。哦,那时我多么感激其其格呀,我觉得只有这块小小的血肉在暖和着我……当然,白音宝力格,这样的话你是不愿意听的。我知道,你非常讨厌我有这么一个女儿……”    
    “不!”我绝望地喊起来。我打断了她的话,激动地分辩说:“沙娜!你错了。我喜欢她,其其格是个好孩子……而且,好像她也、也喜欢我。她喊我‘巴帕’。她还知道钢嘎·哈拉。我发现,和我在一块的时候,这孩子就爱说话……”    
    索米娅叹了口气,我似乎感到她在暗影里惨然一笑。    
    “你不知道真情,白音宝力格。”她迟疑着,犹豫了一阵,才继续说道:    
    “是这样的:我丈夫不喜欢这个女儿。去年他喝醉啦,打其其格,还骂她是……野狗养的。后来,啊,女儿就一直盯着我。天哪,一连几天盯着我,那眼神很吓人。我慌了,就悄悄对她说:其其格,你有一个巴帕,现在正骑着一匹举世无双的漂亮黑马在闯荡世界。我们给这匹马取名叫钢嘎·哈拉——黑骏马。这巴帕就是你的父亲,他的名字叫白音宝力格。会有一天,他突然骑着黑骏马来到这里,来看我们……”    
    我望望炕上,其其格正拥着一角毯子睡着,小手枕在脸颊下面。索米娅疲惫地垂下了头,吁了长长一口气。    
    “别记恨我吧,白音宝力格!”她用微弱的声音喃喃着,“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想,反正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你啦……”    
    我鼓足勇气,向她伸出手去,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索米娅佝偻着身子,用双手紧紧掩着脸庞,随着我的抚摸,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许久,她猛然昂起头来,用一种异样的、嘶哑的声调大声问我:    
    “为什么你不是其其格的父亲呢?为什么?如果是你该多好啊……哪怕你远走高飞,哪怕你今天也不来看我!”    
    我木然地、僵硬地坐着,好久答不上话来,后来,我不知背诵了一句谁的话:    
    “我不能够……索米娅,你是多么美好呵。”    
    炉膛里的牛粪火完全熄灭了。灶口那儿早已没有了那种枯黄的或是暗红的火光。可是,这间小泥屋里已经不再那么黑暗,木窗框里乌蒙蒙的玻璃上泛出了一层白亮。不觉之间,我们的周围已经流进了晨曦。    
    天亮了。    
    这又是一个难忘的,我们俩的黎明。


第二部分:黑骏马心灵深处的创伤

    黑骏马昂首飞奔哟,跑上那山梁    
    那熟识的绰约身影哟,却不是她    
    我在索米娅家的小泥屋里一共住了五夜,从那天黎明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回顾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等达瓦仓回来以后再告辞,从各方面来讲,那样都更好些。    
    在诺盖淖尔湖畔的这个清净的小镇上,我们度过了平和的三天,每天除开照料黑马之外,我就到学校的乳牛圈和伙房后面去,尽力帮助索米娅干点活儿。此外,我把心思都花在其其格身上。我骑马从白音乌拉供销社给她买来新的书包和钢笔,还有一条天蓝色的纱巾。我想暗中帮助索米娅巩固那个谎言。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让这不满十岁的女孩子心里那一星幻想的火花熄灭呢﹖就让她继续把我想像成她的父亲吧,我愿一生致力于扮演这个角色。也许,这对于我要比对于她更为重要和迫切。    
    但是,我已经发现事情将不会那么简单。因为她在更固执地,用那种尖锐的眼神盯着我。她并没有变得更快乐一些或者更孩子气一些。    
    我想起在城里,我曾在一个朋友那儿看到过一帧他女儿的照片。那是一张寄自美国的、大幅柯达相纸印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那女孩也和其其格差不多大小,她被已经同父亲离了婚的母亲带到了那个极乐世界。在那张彩色照片上,我看到那女孩穿着一件胸前印着“HAPPY”的套头衫,正在起劲地和一群黄发碧眼的小朋友们嬉戏。她笑得真是那么快乐和幸福。我曾感慨,她就那么无忧无虑地忘掉了父亲和自己的祖国。而其其格却完全不同。她衣衫褴褛,乱蓬蓬的头发结成毡片。她吃力地迈着小腿和挥着小手,从湖边提来满桶的水。她令人发笑也使人心疼地抱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弟弟。她默默地接过我买的书包、钢笔和头巾,然后默默地走到一边翻弄课本,她时时用那清澈而严肃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在和我的心灵进行着无止无休的辩论。    
    我懂了,这种留在孩子心灵深处的创伤是不会愈合的,这伤疤将随着他们的渐通世事而流血发疼。我恨透了制造这创伤的丑恶力量,难道还有比这更严重的残害么?    
    索米娅从那天天亮以后,也忘却了悲伤。当她来到学校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满是兴奋的,甚至是喜气洋洋的光彩。她走近那头高贵的黑白花荷兰乳牛,亲切地拍拍它的额头。那奶牛转动着闪着缎光的脖颈,聪慧地睁大温柔的眼睛等着她。她蹲下,把木桶放稳在袍襟上。唰,唰,雪白的奶浆一股股射向桶底。其余几头奶牛也慢腾腾地踱过来,围着她站成一圈,等着轮到自己。她挥动着双臂,上身一动一动地摇着,用力地挤着,脸上浮着平和的微笑。我站在圈墙外面看着她,看得出神。下课铃响了,一大群孩子喧闹着冲来,小脑袋在圈墙上露出齐齐的一排。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争执着,用清脆的童声向索米娅问好。索米娅挤满一小桶,孩子们就震耳欲聋地喊成一片,拼命地朝她伸出手臂。她把奶桶递给孩子们,微笑地嘱咐着他们,目送着他们把奶桶送到伙房。铃声又响了,孩子们吵嚷着奔回教室,圈墙外面像是飞走了一群乱叫的小鸟。    
    索米娅拴紧圈门,又走到住宿的牧区孩子的宿舍。在那儿,她已经用我提来的湖水泡上了一大堆要洗的窗帘和被单。早晨的太阳已经高高升上了白音乌拉大山。诺盖淖尔湖畔的这几排简陋的土房子渐渐显出了平稳的秩序和劳动的活力。索米娅洗着衣服,用湿漉漉的手撩着脸上的散发,随口和路过的人们说着话。阳光照着她黧色的面颊和黑黑的眼睛,她显得安详、自信而平静。不久,白杨树干上扯起了一条条绳子,洗好的床单在绳索上迎风飞舞,像成排的旗子。索米娅吃力地站了起来,轻轻捶着后腰,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湖畔的泥屋蹒跚走去,随手在地上拾起一段铁丝、几块牛粪和木头。她从邻居的汉族老太婆家里把儿子们吆回来,顺便给那户人家养的一只山羊羔喂了奶。她点燃炉灶,用斧头砸碎茶砖。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奶茶正在铁锅里沸腾。    
    我长久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她过去的日子,也看清了她未来还要继续度过的生活。    
    我临行的前一天,达瓦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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