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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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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长久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她过去的日子,也看清了她未来还要继续度过的生活。    
    我临行的前一天,达瓦仓赶着马车回来了。那天中午,学校的林老师跑来,把我们全家请到她的宿舍去吃午饭。    
    我们三个大人率领着四个孩子,一一围着她的炕桌坐好。这时,女教师乐不可支地咯咯笑着,满面红光地告诉我们一个消息:    
    “啊呀,你们听着,学校刚刚开完了会,会上决定,把索米娅姐姐转为正式职工啦!嗯,听说是让你专门管理学生内务。索米娅姐姐,知道吗?以后,孩子们就要喊你‘老师’啦!”她快活地嚷着,一面飞快地把冒热气的白馒头摆在桌上,“嘿,真高兴呀,哈哈!喂——车老板!你瞪什么眼?”    
    她朝达瓦仓喊着。马车夫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端起酒杯,对我说道:“喝,白音宝力格兄弟。你瞧,她也能当老师很可能,明天会派我去当自治区书记。唉!”    
    女教师摆着菜,骂着达瓦仓说:“不害羞!你算什么?除了赶大车就会喝酒。可索米娅姐姐呢,开会时,有的老师说,只要索米娅在,住宿生就不会想家啦。”


第二部分:黑骏马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

    索米娅惶恐地、害羞地坐着,不安地揉弄着筷子,忘记了吃饭。她呆呆地看着几个狼吞虎咽的儿女,好久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她仿佛刚刚醒悟过来般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弄错啦……我怎么能,怎么能喊我老师呢!”    
    她丢掉筷子,双手捂住了脸。可是,我已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复活了的美丽神采,那是羞怯和紧张都遮掩不住的、一种难得出现的神采。林老师说笑着,给孩子们添着菜,给我们男人添着酒。其其格一面吃着,一面翻看着一本连环画。达瓦仓喝干一杯酒,就忙着教训一下伺机捣乱的儿子,只有索米娅坐在角落里,独自静静地出神。她在想什么呢?孩子们在吵闹,女教师在谈笑,丈夫在饮酒。她只是茫然向他们投去一瞥,随即又陷入自己的遐思。也许此时她第一次感到了疲乏和劳累,第一次有机会歇息一会儿。她一定正在安详地回想着那难熬的岁月,回想着那些快要淡漠的酸辛了。她的神情松弛了。痴痴的目光像是在注视着什么,那目光里充满了使我感到新奇的怜爱和慈祥。你变了。我的沙娜,我的朝霞般的姑娘。像草原上所有的姑娘一样,你也走完了那条蜿蜒在草丛里的小路,经历了她们都经历过的快乐、艰难、忍受和侮辱。你已一去不返,草原上又成熟了一个新的女人。    
    在古歌《黑骏马》的终句里,那骑手最后发现,他在长满了青灰色艾可草的青青山梁上找到的那个女人,原来并不是他寻找的妹妹。小时候,当我听着这两句叠唱的长调时,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成年以后,当我为思念索米娅哼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一直认为这支古歌在这儿完成了优美的升华。它用“不是”这个平淡无奇的单词,以千钧之力结束了循回不已的悬念,铸成了无穷的感伤意境和古朴的、悲剧的美。    
    但是,这一回,当我真的踏着这古歌的节奏,亲身体味了歌中概括的生活以后,我不能不再次沉入了深深的思索。    
    第二天清晨,我牵着钢嘎·哈拉,告别了达瓦仓、其其格和孩子们。索米娅陪着我,牵马绕过了清澄的、早晨的诺盖淖尔湖水,慢慢地走上直插旗所在地的那条小路。    
    我尽量开朗地和她闲谈着,讲叙着我在自治区畜牧厅的工作和生活。当然也商量了许多事情,包括怎样抚养和教育正在长大的其其格。    
    那天早晨,湖面上低低地流动着淡白色的浓雾,天上湿润的云彩拉成长长的薄丝,在峡谷的避风处和湖雾连成一片。只有天幕后面那轮巨大的淡红朝日正在无声升起,把一束束微红的光线穿过流雾,斜斜地投向蓝幽幽的水面。    
    索米娅低着头走在我身旁,露水打湿了她的袍襟。在小路开始向山坡上伸延而去的一片马莲草地上,我转过身来。我决心不再制造那种感伤的离别场面,于是,我说了一声“再见吧,索米娅”,就奋力跃上马背。    
    “巴帕!”索米娅突然撼人肺腑地喊了一声。    
    我浑身一震,猛地收住马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她这样亲切地称呼我。    
    索米娅急急跑上几步,双手抓住马勒,气喘吁吁地说:    
    “我有一件心事,不,有一个请求。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突然又用热烈的、兴奋的声调对我说:“如果,如果你将来有了孩子,而且……她又不嫌弃的话,就把那孩子送来吧……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来!懂么?我养大了再还给你们!”她的眼睛里一下涌满了泪水。“你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啦,可是,我受不了!我得有个婴儿抱着!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那种吃奶的孩子,我就没法活下去……我一直打算着抱养一个,啊,你以后结了婚,工作多,答应我,生了孩子送来吧,我养成个人再还给你……”    
    我震惊地听着她的表白。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了奶奶总是一本正经地讲述而被我挤着鬼脸嘲笑过的、那许许多多的哲理。奶奶已经长眠不醒,但我此刻相信她一定得到了真正的安宁。我几乎要对索米娅冲动地说:“沙娜,我的好姑娘!你将来一定会像奶奶一样慈祥!”可是我没敢说。而且,这样说也许并不正确。我只是僵坐在马鞍上,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倾吐。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彻底理解她们的一切的。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那个梳着羊犄角小辫和我同骑一牛的小女孩,那个紧束着腰带朝我奔来的少女,那个红霞中的姑娘,还有那个赶车人泥屋里的主妇,都闪电般地从我眼前掠过。我似乎已经从中辨出一道轨迹,看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的事故。——快点成熟吧!我暗暗呼唤着自己。    
    我放开勒紧的马嚼,钢嘎·哈拉抖动着满颈黑鬃,飞一样地冲向前方,把激动的风儿甩在身后,久久带着一阵远去的唿哨。我驰上了地平线,在高高的山冈上扯转马头。在茫茫的草海里,索米娅微小的背影正在向彼岸踽踽前行。再见吧,我的沙娜,继续走向你的人生。让我带着对你的思念,带着我们永远不会玷污的爱情,带着你给我的力量和思索,也去开辟我的前途……如果我将来能有一个儿子,我一定再骑着黑骏马,不辞千里把他送来,把他托付给你,让他和其其格一块生活,就像我的父亲当年把我托付给我们亲爱的白发奶奶一样。但是,我决不会像父亲那样简单和不负责任;我要和你一块儿,拿出我们的全部力量,让我们的后代得到更多的幸福,而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


第二部分:黑骏马优美悲怆的旋律

    钢嘎·哈拉沿着开阔的山坡飞驰。畜牧厅规划处的同事们一定已经完成了在旗里的调查。我要快马加鞭去和他们会合,然后去开始新的工作。    
    此刻,宇宙深处轻轻地飘来了一丝音响。它愈来愈近,但难以捕捉,像是在草原上空的浓郁空气中传递着一个不安的消息。等我刚刚辨出了它的时候,它突然排山倒海地飞扬而至,掀起一阵壮美的风暴,我被它牢牢地吸引住了。黑骏马追赶着它的步伐。接着,从那狂风般的雄浑前奏中,流出了一个优美悲怆的旋律,它激烈而又委婉地起伏着,好像在诉说着草原古老的生活。    
    那一浪浪涌来的、苍凉古朴的调子叩击着我的心,又伴和着钢嘎·哈拉急骤的蹄音,把我的心绪向莽莽的大草原传递。在这天宇和大地奏起的浑厚音乐中,我低低地唱起了《黑骏马》,从那古歌的第一节开始,一直唱到终止的“不是”那个词。    
    当我的长调和全部音乐那久久不散的余音终于悄然逝尽的一霎间,我滚鞍下马,猛地把身体扑进青青的茂密草丛之中。我悄悄地亲吻着这苦涩的草地,亲吻着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娅的斑斑足迹和炽热爱情,这出现过我永志不忘的美丽红霞和伸展着我的亲人们生路的大草原。我悄悄地哭了。青绿的草茎和嫩叶上,沾挂着我饱含丰富的、告别昔日的泪珠。我想把已成过去的一切都倾洒于此,然后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去迎接明天,就像古歌中那个骑着黑骏马的牧人一样。


第二部分:黑骏马那神秘的夜寺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可是退了耕的砂石山峦还显出浓浓的一层暗红。杨三老汉推开门出来的时候,先打量了一阵飕飕生风的山影。山沟和山坡一如往旧,可是那山上已经不种庄稼了。不种啦,他摇了摇头,再不用顶着毒日头在那秃山上受苦啦。白天在山顶上侍弄庄稼的时候,远近的梁上沟里,赤裸的红砂石就像红炭火一样烫眼。现在那些大山静息了,黑黝黝地把一条腿泡进河里,使得小河沟在星光下扭了个弯。杨三老汉顺着路走着,用鞋尖探摸着路上的疙瘩石头。河沟冻着肮脏的厚冰,黯淡地浮着片片淡亮。沟深得很,走了一阵就下到了沟底。四下黑糊糊的,头顶上高低不等地点着黄黄的灯火,还能看得见灯火映出糊着报纸的窗格子,还有夯着院墙的庄户。    
    沿河沟的小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冬天黑得早,家家在自己门口的小场院里拾掇麦子,场上干一阵子,夜幕就落下来了。长沟上下,鸦雀无声。杨三老汉走着路,盘算着退耕养草的事儿。那天吉普车上下来个黄头发绿眼睛的洋女子,县里乡里,公家的人跟了一堆。他昏头昏脑地和那洋女子说了几句,听口气这荒山退耕的事还有她一份。行距株距的挺有章程呢,老汉回想着听来的新词,好像这秃光光的砂石山沟已经满是嫩树细草。算是看了个洋风景。    
    从天黑时分这腰腿就疼。杨三估计等赶到寺里,晚祷怕是已经念开了。天黑啦,可黑影里的砂石山奇怪地显着一层暗红。他抬头看看天色,低掩的厚云浓黑重蓝,满天只有几粒针尖大的星星。如今真觉得出老了,不中用了。吃了那么结实的麦子酸面,腰腿还是缓不过来。若是以前呢,烤焦一个洋芋,刚咽下一半浑身就又有了力气。山沟还是那个见惯了的山沟,一条红石头山腿歪着伸进河水里。几十年看着这条歪歪的山腿,几十年就快要过完了。天色黑得更浓了,山沟渐渐展开,贫瘠的山影慢慢隐进夜幕。走遍西海固都是这种荒凉的山沟,冬天的夜清冷寂静。年年月月地看着这片山沟,等到腰酸眼花时才突然发现:这辈子的罪快受完了。    
    沟里的平地收拾得像样得很,黑暗里也能认得清那一块块翻着身子的土壤。走过犁的扭曲的垅沟深深的,蓄着前日落的雪。杨三老汉喜欢打量这些犁沟。他套牛犁出的沟比别人使手扶拖拉机犁的还深,翻起的土块还厚大。就着微微的星光,那伸进黑暗里的犁沟像活物似的,滚滚地起着浪。    
    这一阵可真静呢,静得人心一摇一荡的,悠悠地像是要想些什么。也许就因为砍了山上的庄稼,换上了树苗草籽的缘故吧,连积着雪的犁沟和暗红的荒山都显出一份不安宁。他慢慢地走过了犁翻的沟底地,就着星星的光亮过河。若是山上养出好草,闲混的娃们也能吆上几只牛羊上山了,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记得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给联合国那个洋女子的,他说自己当娃娃时放过两只壮羊,还讲了怎么烧石头煨洋芋吃。那女子听得哈哈大笑,真不知她乐的是个什么。其实以前山沟里也有过草木好的时候,黑夜里一起风,满山遍野都是树叶子和荞麦杆杆的响动。后来就一年年荒凉啦,他想,好像随着人的苦处,这茫茫的大山也荒了。    
    他在黑地里摸到了河沟旁边,先踏稳了一块光洁混蒙的冰,试了试平稳。夜色中的河沟岔子冻得硬梆梆的,表面上蒙着一层土灰。四周黑幢幢的山影围合着,低贴着冰面流着一股逼人的清冷。他踏着冰,小心地迈动着疼痛的腿。从冰河上看,悄悄的山影更透出一层赤褐的石头色。那些沟壑梁峁和满山的石头也像是在等着什么。养草也不容易呢,扬三老汉想,砂石沟背后是月亮沟、老虎沟、王家堡子沟;前面隔着清真寺和一片滩,还有杏树沟、铁驴儿沟、火石沟、石嘴子沟。整个西海固,半个陇东,一直到兰州城跟前都是这种粗砬砬的穷山恶水。都能长出青灵的绿草来么?他摇了摇头。他走得很慢,腰腿疼得迈不动步。晚上的礼拜准已经开始了,他估计老阿訇已经开始领拜。不过,退耕植草的章程像是硬得很,听说联合国还插了手,那个黄头发的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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