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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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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映出了芨芨草丛和山峦的轮廓。    
    马群安静地散开了。黑夜中微微响着柔软的蹄音和咀嚼枯草的窸窣声。乔玛闭上眼,心里也像流进了夜的黑暗。耳鬓旁边的那块积雪还在时时触着他,他全身都觉出了那股湿润的清冷。    
    夜幕终于降到了地底。每一株牧草的茎杆间都满渗着黑暗。草原好像悄无声息地动弹了一下,随即就沉没地坠入了夜的死寂之中。    
    它三天里一口草也不吃。它最后垂着头,四条铁黑的长腿插在一片枯黄的箭草滩里。它两耳间的那绺漂亮的额鬃耷拉下来了,遮住了那片出名的、卷曲的银白短毛织成的月亮。那天有许多牧人围着看,只有我没有敢去。我赶着马群去细戈壁吃硝草,我没有去它那里。那木斯赖散布说,乔玛狠狠折磨了那马儿七天七夜,乔玛把那匹漂亮的铁青马杀死了。可是乌兰花说,今年我挤了三十只山羊,另外加上家里的乳牛,我们今年的奶食多呢。她说的时候一把抹掉了她那最小的崽子脸上嘴上的黄鼻涕,顺手再把手上的那些鼻涕抹在自己的袍襟上。我不去看,乔玛默默地想道,我不能去看那木斯赖和烂鼻子桑布怎么用刀子剥下月亮古赫的皮,再使一把钝剪子咯吱咯吱地铰下它的毛尾巴。也许那样说是对的;是我杀死了月亮古赫。但我决不能去取它的皮尾,我不能用刀子再杀它一遍了。    
    月亮古赫,我的骏马,你一声不嘶,一动不动,你就那样默默地离开了我。你死去的时候已经是黎明,那天地上的积雪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泛着微亮,那些亮雪和你额间的月牙斑混在一起。    
    乔玛把脸埋进鞍子,痛苦地蜷起了身体。    
    额上生着一丛细密的银白斑的铁青马是马倌乔玛最喜欢的坐骑。乔玛总是用粗麻布或者黄羊皮把箍银的嚼子打磨得银光闪烁;然后再仔细地给铁青马佩上。在中午,在曝晒的烈日下面,那马儿总是一阵显得漆黑,一阵又闪过一道电蓝。在耀眼地反射着阳光的银嚼子上面,那马不安地眨着一双暗黄的眼睛,里面满盛着让人吃惊的晶莹。    
    人们总是不出声地盯着乔玛骑着它驰过。    
    当乔玛信马走近营盘,在木箱车或是水车旁扯转马头准备下来歇息的时候,吆狗的女人和玩牛犊子的小孩们突然安静了;他们默默地望着这一骑马,心里像是醒来了一个奇怪的、遗忘已久的什么。虽然并没有谁提议,但人们都称呼他为“青马乔玛”。真的这样,他骑上月亮古赫以后,就成了草原上最英俊的牧马人。    
    那时候我真的醉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醉了,一连醉着喝着跑着过了七天。我以为那是一片草叶?一块土?一点肮脏?不,我只是伸手把它抠了下来。我只是不愿意让那片月牙被脏东西遮住。你应该知道,你应当发现那是一块冻在它头上的冰。你伸手抠下那块冰的时候你不是觉得嗖的一股冰凉么。乔玛难过极了,他使劲地闭紧了眼睛。月亮古赫浑身汗淋淋的,月亮古赫后来浑身结了一层冰,连额头上的月牙斑也蒙上了一层冰。可是你,你拼命地纵情地踢它的肚子,你让它整整飞跑了七个日夜。你永世也得不到那匹马的宽恕了,因为你那么残忍地抠下它额头上冻结的冰块,又踢着它在一个又一个毡包之间,在蒙着茫茫的初雪的草原上奔跑。


第三部分:哈拉戈壁闻名远近的青马乔玛

    那木斯赖和烂鼻子桑布剥马皮之前,先铰掉了月亮古赫秀长的尾巴。牧人们传说,桑布用钝剪子铰的时候,那马尾上淌了一股鲜血。后来他们俩一个拖着马皮,一个提着马尾,跑到三眼井旁边的人家去喝酒。听说那木斯赖喝醉以后挥舞着那条马尾,嚷着说乔玛杀死了草原上最好的青马。    
    可是乌兰花偏偏就嫁给了这个那木斯赖。我杀死的还不单是这匹马呐,乔玛想,我把自己也杀死了。“青马乔玛”已经没有了,这会儿在残雪斑斑的黑夜里躺着的是一个衰老了的人。我现在两平颊粗皱,眼睛酸胀,心跳得像一只快断气的、一步也跑不动的狼。那么,乌兰花,你就好好地和那木斯赖过完这一世吧,再也不要想以前那些事。乔玛想着睁开了眼,天穹低低罩盖着,像漆黑的锅底。果然没有月亮升上来,乔玛不禁在暗地里苦笑了一下,乌兰花不会记着你的,她已经给那木斯赖生了一群孩子。她忙得一天到晚喘不了气,她现在是个好心眼的随和粗心的大嫂子;她早不是在水车旁边的草地上替你解下年轻的月亮古赫的缰绳,又舍不得地攥着不放的那个姑娘了。    
    夜深了。初冬的凛冽寒气正穿过厚厚的暗夜降下,乔玛觉得脸旁的那块融化了一天的雪块正在渐渐冻结。不知是牧草在寒冷中变脆,还是雪粒在一下下变硬,乔玛仿佛听见耳际旁响着一片察觉不清的响声。黑蒙蒙的草原上一派宁静,只有一些散布的雪块仍然在闪着微明。    
    那日娜离得就更远啦,从她嫁给了烂鼻子桑布,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她。她家总是远远地扎在没有人爱去的地方,我只是听说她前几年害了病,一天到晚咳个不停。桑布倒还算个不坏的丈夫,听说他领着那日娜出去了一个月,转了好几个城市的地方,用电给那日娜查了查。后来又听说,用电查了以后,她咳得不那么凶了。乔玛漫无边际地想着,凝望着亮雪黯淡地点缀着的茫茫黑暗。突然,他想到那日娜可能正用月亮古赫的秀尾搓绳子,心情陡然恶劣了。    
    那能搓一根青黑结实的马鬃绳呐,乔玛惨然想着。去拴车,或者去绊马。乔玛想翻身坐起来,挣扎了一下,身子却没有动。我老啦,他想,我在这几天里一下子泄了心血,我变成老人啦。那准是一根青黑闪亮的好鬃绳。月亮古赫,他伤心地想着马儿的名字,那时你在马群里灵巧地飞跑,那时你的长尾飘得像一条云,像一道轻烟。我骑着杆子马,探出一颤一颤的套马杆追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一阵阵酥麻,望着你那扬头飞奔的姿态,我总觉得我是醉了。    
    乔玛伏在鞍鞯上,睁大着眼睛思索着。已经过了午夜,原来一直缓缓散漫着的暗黯和寒冷此时浓浓地凝固住了。乔玛想,冬天,就这么悄悄地来啦,冬天。曳着一长条弯弧,暗中画出一条山影的地平线若近若远,吃夜草的马群不知是走远了还是溶化到了黑暗里,乔玛发现,他的马群已经不见了。    
    他费劲地挣扎起来,从靴筒上解下下午换来的老黑马的长笼头。解那老马的脚绊时,他手指上磨掉了一块皮。他忍住疼,用力扳开嵌进粗壮的黑马脚踝的楠木条绊扣。他抱起鞍子,一扬手扔上马背。扣紧肚带以后他吮了吮磨破了的手指。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掠过一丝疼痛的快意。接着,他从地上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套马杆。    
    乔玛撑着杆跨上马背,催着马走开了步子。不,这再也不是月亮古赫了。再也没有那种按捺不住的扯动了,再也没有那种轻灵的充满弹性的步点了,再也没有鞍子下面那又柔韧又强健的波动了。我也一样,我没有了那种又警觉又自在的歪歪的姿势,我的手臂上也没有了那顺着长长的马杆探出去的准确和力量了。乔玛难受地佝偻着身子,扯着缰让马转着笨重的躯干,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着,寻找着散远的马群。    
    初冬在草原上常常只是一瞬即逝。当太阳在中午的炎热还能把头一场雪融成涓涓溪流时,巨大的寒潮早已冷冷地逼近了草原边缘。起伏的草浪几天里突然变枯变白,残留在草丛根上的一点绿色其实还在生长呢,就被遮天盖地的白雪压住了。若是再碰上阴云流过来挡住日晒,那么牧人们常常来不及多想,就赶紧换上了过冬的沉重大羊皮袍。这种冬季降临时节的夜是冻骨伤筋的寒夜,牧人和牲畜常常只要经过这么一夜,就变了形容颜色,变得迟钝皮实起来。    
    漆黑的、冻人的草原十月的夜呵……乔玛挟着马杆,慢慢地拢集着马群,心里木然地数着一个个儿马群。暗黑中星星般散布在大地上的块块残雪,在清冷中神秘地闪烁着白亮。    
    乔玛默默地数着一个个长鬃垂地的儿马子,磕着老马缓缓登上山坡。不管怎样,那个年轻漂亮的,穿着一件镶金边的深蓝袍子的牧人,那个跨着一匹青黑如铁、漆毛闪光的顶着一牙白斑的骏马的牧人,那个挟着乌珠穆沁式的长长马杆,扯着银光闪耀的银马嚼的牧人已经不在了。那个蓝袍青马的骑手在毡房前的车轮旁一扯偏缰,让马儿甩开额鬃露出美丽的雪白月亮,让吆住狗的姑娘女人羡慕地睁大了眼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失去了月亮古赫,我就失去了年轻英俊的容貌,失去了抖擞的精神和闪闪的眼神。再见吧,过去的乔玛,他心里轻声地喃喃说着,再见吧,年轻的青马乔玛,闻名远近的青马乔玛。


第三部分:哈拉戈壁那匹黑骡马

    静默的山峦潜伏在暗夜里,悄悄地像是同情着他。乔玛觉得心里满是说不尽的难过,他觉得幸而有这广阔的黑暗在围护着他。他稍微挥甩着马杆子的套索,催着胯下的老马提起步子。已经该穿上那件白山羊皮的达哈,下夜已经很冷啦。初雪好像不会再化,真正漫长吓人的冬季已经近在眼前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漫漫的长冬,那一直到热清明才会结束的长冬,真像一个缺少了骏马月亮古赫的衰败的生涯。牧草枯白了,被马蹄蹚着叭叭折响。嫩绿的夏天,落满红霞的傍晚的井台,在风驰电走的马群头顶悠悠颤动的马杆子,在一个站着惊喜的姑娘的车前拴好的青黑漆亮的银嚼骏马,这一切都不能追回啦。    
    马杆的梢尖触着了一匹慢慢走着的马背。在黑暗中,乔玛看见了一面直泻草地的长鬃。伊加·巴特尔乎乌兰,他麻木地想,就是这匹儿马:胸背像是佝偻了,脸颊糙得像块揉皱的桦皮。乌兰花明年可以挤五十只山羊的奶,她做出的黄油和奶豆腐准会装满一箱车。眼睛肿疼得看不清马群,看不清草根丛里的残雪。我的眼力已经不那么好了,而以前,我能看清黑夜里奔跑的马的两只尖耳朵。烂鼻子桑布现在还吹牛说他能看清四十里外的獭子是公还是母;而我不,我现在已经看不清这黑影里面那些马儿的尖耳朵了。    
    乔玛想着睁大了眼睛,使劲朝那匹粗壮的长鬃垂地的儿马望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揉了揉眼眶再定神望去。好像黑黝黝的牧草在涌着凸起来了,地上淡淡地呈着微白的残雪也动起来了。乔玛猛然觉得,自己像是沉沉地落入了一个梦境。    
    他看见,在儿马子伊加·巴特尔乎乌兰那粗大颀长的身躯旁,有一匹刚生的小马驹正从黑糊糊的草地上站起来。那瘦弱的马驹蹒跚着,在一块积雪里一跌一滑。在那小马的额心,乔玛看清了:正亮着一块雪一样的白斑。    
    乔玛慢慢地竖起了马杆,把杆底端的尖头插进草地,然后倚在马杆上,勒住老黑马,感动地盯着那蠕动着的小生灵。    
    夜正深沉。朦胧的黑黑山影像一浪浪掀起的水波,在脚下,在眼前,在遥远的夜的怀抱里似涌似静。乔玛把脸贴住光滑的套马竿,脸上的骨头和皮肤硬硬地擦动着那根熏压直溜的柳梢条子。挣扎在暗黯中的小生灵一跳一跃,一星亮亮的白色也随着在活泼波地跃动。乔玛久久地望着自己眼前这条鲜活蠕动的生命,他觉得自己昏眩了,视野里渐渐变得动荡迷蒙,心里甜甜地轻摇着一腔美好的感情。    
    黑糊糊的小生命终于站稳了脚,踉跄着跳蹦着,离开了巨大的伊加·巴特尔乎乌兰,朝在暗影里吃草的黑骒马走去。乔玛望着它,屏住了气息。他也认出了那匹黑骡马。    
    那小马没入了一片漆黑的夜,走进了它母亲和整个马群的深处。但马倌乔玛却依然撑看高高的套马杆,骑在老黑马背上静静不动,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坚定。他仿佛看见,在夜草原上黯淡地朝他闪烁的那些斑驳白雪中,隐藏着一牙姣好温柔的月亮。    
    一九八五年十月


第三部分:哈拉戈壁几头失群的骆驼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像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像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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