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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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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拎起一只铁桶,朝门外的水缸蹒跚走去。两脚总是磕绊着地上的碎石头和牛粪块。去草滩的西头捡一筐粪确实太远了点,她想,累得浑身酸乏。从她还是个小女孩,跳跳蹦蹦地追着蝴蝶开始拾粪以来,长长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无论是她还是别的女人,还没有谁为一筐烧的跑到草滩那远远的西头。她不由得又朝草滩西边望了望,那里迷茫混沉,天和地都陷入了晚暮。这时儿子到家了,正一边走一边脱着布褂。她往水桶里舀着水,盘算着想,明天再去那里捡粪的时候,要走得更慢一点儿。    
    “娘。”儿子低声唤了一声。    
    “嗯,洗洗吧。”母亲说着,递过手巾。    
    那汉子举起水桶,慢慢把水浇在肩头上。膀子上和脊背沟子里的砂粒顺着水淌了下来。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晚风撩着她头上的白发。儿子又把水桶托起来,清亮冰冷的水哗哗地浇在厚实的胸脯肉上。在黯暮里,水溅起着透明的水珠,响着好听的金属声。    
    老女人觉得寒意正从草地里袭来,顺手把衣襟裹得紧些。等儿子冲洗净了,她就回屋运出碗筷和刀子。她用勺搅了一下那口黑铁锅,滚烫的油皮颤着碎裂了,一股强烈的热气和香味儿冲地而起。肉粥粘着她手里的饭勺,从熬透的牛骨头里散出的热劲儿扑着干燥的面颊,熏嘘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她满意地吁了长长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感觉。    
    母子两人吃罢了饭以后,一天就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时刻。    
    低掩的灰云稀疏地散开了。早已沉没的夕阳从地下把一道微明的光亮涂上长空。深埋在暗影里的几处小泥屋那里闪起了橙色的灯火,乳牛挤着牛犊子卧了盘,四下的狗也没有吠叫。一丝长长的风随着静寂,从迷蒙之中浸润而来,又擦着沉默的小屋向空旷的草滩远远飘散开去。儿子把碗放在地上,舒服地斜躺在毡子上,揉着手指的骨节。娘在儿子旁边蹲了下来,摊开一抱带着草叶的驼毛。一天里只有这个时刻母子俩能在一块坐下歇息歇息。天色也在这时迅速地暗了下来,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垦殖地上的山峦、水井、家屋、草丛,此刻都松弛了,融消了,变得若隐若无了。    
    儿子靠着墙,躺在门前的一条毡子上,吸着旱烟,把两条肿腿伸得直直的。砂坑已经太深了,该去和那几个伙计商量商量,把坑朝边上再扩扩才好干。他捉摸着,那就又得去揭砂层上头那黑土,揭土呢,当然又得耽误出砂。充血的两条腿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松脑筋遐想着,估量着黑土层的厚度。没啥了不起的,他想,听说南边农区,发明这揭土取砂的人干得更野。人家连庄稼也铲倒了事。那真叫有眼力,他想,瞧这一招现在红的。明天非揭了那层黑土,他沉重地喷出一口浓烟。没啥了不起,何况吃着这么好的饭。娘把这牛骨头熬得淌油,吃上这么一顿,连手指头脚趾头都热了。他抬眼看了娘一眼,天太暗了,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看见那头银丝般的乱发。一天里头就这个时候能和娘坐在一块歇息一会儿,他想。他觉得娘那头乱发丝丝分明,在昏黑的暗地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一阵风低低吹来,大地微微地涌动了,送过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像是在没有边沿的海上走着一个潮。    
    老母亲坐在一张带毛的生牛皮上,就着微明,用一柄牛前腿骨做的纺锤纺驼毛。这根牛骨纺锤已经磨得细腻光滑,手摸着心里觉得舒服。这一根比刚才儿子啃净的那根前腿骨要细些,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像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第三部分:哈拉戈壁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

    韩三十八遇上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正是太阳晒得沙漠上一溜火光的时候。那小伙子下了拖拉机以后好像寻不着落脚的地方,慢悠悠的步子迈迈停停。韩三十八一眼就看出,他是打算在这几间红胶土垒的小村里寻个店呀招待所的。后来韩三十八到了地里,冒着火苗般毒烫的太阳光伺弄苞谷林子,没有顾上找那蓬头发搭几句话。    
    已经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    
    韩三十八还是接着收拾自己的苞米地。日子已经到了,焦旱得又这么凶,再不灌水是不行了。他这几天一直为修渠的事发愁。他瘸着一条腿,一般活计显不出来,真的大动土木砂石就不行了。他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干着,发现那蓬头发的外人也在一边溜达。怕是找着了住处?韩三十八思忖着,也不知是个甚么人。    
    官道以南,沙漠以北,上下几百里只有这么一个小村庄。韩三十八在小时候去过邻村一趟,那个村子离这儿整整一天拖拉机路。若不是父亲打算给他小小地就在那村里订下了妇人,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块红胶土地呢。因为除了那一趟,他日复一日地就在这里打发日子,天天看着茫茫漫漫的白沙漠,守着这块红胶土。    
    腿不强,全身都跟着弱。他的胳膊上没有硬腱子,干着干着就累了。直起身子的时候浑身骨节咯吧酸响。扶住粗壮的苞米秆秆,韩三十八一眼看见了那个蓬头发。是个做甚的呢?他想着正看见那蓬头发朝他憨憨地一笑。韩三十八赶紧也冲着那人咧了咧嘴,然后又忙自己的事了。    
    火辣的骄阳烤晒着沙漠北缘上的这块小淤泥地,红胶土朝旱得透明的蓝空蒸飘着红色的粉末。四野空荡荡的,一眼望去哪里都是无人的荒滩,还有金灿灿的黄沙。在石头荒滩和南边的茫茫沙漠中间,官道穿针引线地通过去了,两头都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    
    韩三十八揉着流淌酸水的眼睛,不再去望那烫人的沙漠,继续挥起锨平着红土圪塔,慢慢地在地里打一个笔直的畦。他从小落下了腿病,干活只能这么慢腾腾的。小村里的人,特别是开手扶拖拉机的马壮儿总是笑话他,说他下了地像个唱秦腔的女旦儿。马壮儿是他从小的朋友,韩三十八知道其实顶数马壮儿服着他。因为红胶土河滩上两家的地挨着,到了秋天苞谷就替他训马壮儿。韩三十八想到这儿心里就甜滋滋的。那苞米粗粗楞楞,像片树林子迎着风。一阵沙扑过来,肥大的叶子就哗哗地抖擞一阵,风静了又是碧绿绿的,绿得像墨。弄得马壮儿到入冬还蔫蔫的,后来就油耗子似的去折腾手扶。    
    韩三十八想歇息了,从地头拾起盛水的瓦罐。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蓬头发,就把身子扭转过来。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又去望通向村里的土道。土道上也空荡荡的,阳光里的泥房子和菜地的墙蒙着尘土,粉红红的一片蹲在那里。那蓬头发走哪里去了呢?韩三十八有些奇怪。他捧起瓦罐子,就着苞米秆的荫凉,喝了一口凉水。心肺里立刻觉得滋润了,火胀的眼泡子也舒坦了一些。    
    韩三十八怕的是自己的眼病。现在只要在晒得起烟的地里瞪一阵,咸苦的水就顺着眼角淌个不停。有时候只要一眼瞥见干裂的红土,眼珠珠就针扎般疼。眼疾没人理会,不像瘸腿拖在身子外面。其实瘸也没人理会,村里有个瘸老汉牵着骆驼跑外,家里妇人抱着娃伺弄庄稼,一急了就咒瘸鬼也不走快些回来。那妇人咒得在理呢,韩三十八想,拖累着五六个娃再耕上三十亩地,磨得个妇人家像个铁块粗黑。    
    他又捧着罐罐喝了口水,这时看见了那个蓬头发。那人进了沙漠啦,他惊奇得放下了瓦罐。真真地朝沙漠里走呢。在晃眼的白白沙丘上,那年轻人拖着条黑影子,一步一陷地背着这边走着。    
    奇了,韩三十八摩挲着瓦罐想。这个僻静的小地方从来不见外人,沿着大沙漠的北沿净是维族人的村镇。官道串着那些村镇铺在村北,隔着一大片吓人的不毛戈壁。这是个孤村,没有往来客旅的热闹。可是那人却来了,而且往沙漠里溜达。韩三十八遥遥望着那人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边是个海,是个洋,沙子浪头没边没际,你溜达个甚呢?他不再理会那人的事,放下水罐,接着平整自己的畦垅。    
    灰灰的石渣子戈壁连着一座赤褐的砂石山,污浊的红水沟就从那山上流下来。泥汤般的红水流下来,流久了,就在荒滩和南边的大沙漠中间堆了一个红胶泥的扇面子地。韩三十八的小村就落在这块红土地上。不知从哪一辈子起,人们就运来河边的红胶泥,盖着晒干了变成这种红得刺眼的鬼颜色的地窝子。韩三十八可不嫌弃这块酸酸的贫瘠红土,他使锨的时候劲头又准又匀,胶土块块给那铁锨打得粉粉的,摊得平平的。多少年啦,他们韩姓就靠着这块红胶土上的两样宝——雪白的苞谷面,香软的大黄杏——活命打发日子。将来打算活得美,也只有朝这块红胶土伸手要钱要油水。秋天的时候,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都挪着蹭着来到地头,叭叭地掰那硬实的苞米棒棒。在那时节,谁心里不觉得舒坦呢,谁又能嫌弃这红胶土又旱又酸,焦红刺眼呢。    
    所以韩三十八干活时诚实得很。灌水的时候,他不像旁人回家睡觉,总是整夜蹲在地里陪着庄稼喝水。一柄锨拦拦堵堵,引导渠水灌得又平又匀。现在地里正是闲的时候,四野里空洞洞的没有人影,可韩三十八已经在平畦整垅,悄悄地独自笨鸟先飞了。他怕自己泄了心劲儿,腿脚不便加上眼疾,他怕自己年轻轻的就撑不住了。    
    韩三十八眯着眼,躲开那闪闪烁烁的毒日头。地里暴扬着红土尘末,远处大沙漠那直直的地平线上晃晃闪闪地升着地气。那蓬头发不见啦,他望着那儿想,真走进去啦。他拖稳了残腿,巧妙地探着铁锨。土性粘,要打得碎些,畦宽宽地修成个长方。他心里有个秘密,那就是明年全换种小麦。这样的畦种麦最好,他盘算着,种十二行,用手扶播都能转得开。蓬头发进沙漠多久能回来呢?不管那人是为了啥,他挺想看看那人能进去多久。见过海么?他心里问那人道。不管见过没有,你前头那是个海。韩三十八从小长在这块红胶土上,他当然没有见过海。可是他进过这大沙漠,那回他使着最大的心劲在里头走了三天。三天在那沙浪头里走,于是他就觉得自己见到了海。    
    起了阵闷热的旱风,苞谷叶子哗哗地响了起来。南边一字摆开的沙漠在烈日下曝晒着,地平那儿的棱线上闪烁着炫目的亮光。


第三部分:哈拉戈壁初生之犊的感觉

    蓬头发最后摔倒在一丛红柳丛旁边。不是不能再走,而是不敢再走了。沙漠的夜好像是宁静的,但那只是夜幕刚刚降临时的感觉。他想,那是个初生之犊的感觉,也是个狂妄的疯子的感觉。那么静,他搬过背包垫住头,静得真使你以为离开了世界。可是此刻他的头发生疼,阵阵恐怖袭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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