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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维伸过头,对姐夫说:“‘命运夜总会’开业不到两个月。这位林小姐……听说是从内地来的。”
“唔。”耿定源随口应道,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歌星身上,凝视着她。他发现这女歌星一点儿也不象风尘中的人物,倒象是个女学生。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掌声不止。林伊芙礼貌地向大家点头,这回,她不要乐队伴奏,单挑了一个电子钢琴。
这支歌,一出口就不平凡。歌曲的字里行间,有一股金戈铁马,硝烟弥漫的味道;但是,与之相对应的曲调,旋律却是抒情的,充满梦幻色彩。
耿定源用心地听着,竭力要在这软性的夜总会歌曲中辨认出歌词所含的不同凡响的金石之声。他又感觉到这里头有他所熟悉的,熟悉得叫他想起来就揪心地疼痛的东西。
歌声是低回的,电子钢琴也是轻轻地、时断时续地奏鸣,耿定源此时的感觉,犹如几十只大口径高音喇叭,以雷霆万钧的力量,震动着他的耳膜,他不由得掩上耳朵。但是,透过手指缝钻进去的分贝仍然震撼着他,与此同时,他的整个心脏,仿佛正有一只大手在搓揉。他闭上眼睛,踏着梦之途,一下子又回到了那痛苦和屈辱的年代……
五、迷梦
又是北大荒,又是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
刀子一样锋利的北风在地窨外呼呼地刮着,积雪融化得很慢,雪层上的冰甲在马蹄和大头皮靴的重压下响着,碎裂了,冒出轻淡的白烟。
耿定源靠在地窨子的床板上,思念着还没过完蜜月就因为“史无前例”的劫难开始被迫分手的妻子。莫凤凰身子骨儿单薄,象一株南方的小草,她怎能抗得住这北国的严峻的气候?
北方的地窨子颇具特色:深深地向地下挖,挖到多半人高,就从北向南,斜斜地支起顶棚,苫上油毡,铺上苇子,再用泥巴糊个严实。无论是“专政队”还是“牛鬼队”,都住在这样的地窨子里。耿定源白天被“专政队员”折磨得浑身疼痛,静夜里,仍然睡不着觉。
这时,半里开外另一座地窨里喝酒喧闹的声音停止了,传来飘飘扬扬、如泣如诉的歌声。耿定源侧耳细听,知道那是旧社会煤窑附近有些妞儿常唱的歌。
耿定源很久没听到这歌声了,他有些纳闷:什么人还唱那些“四旧”的歌?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小老头儿,叫龚惠泉的,原来是市委副书记,也侧耳听着。末了,咳嗽两声,仿佛自言自语:“‘黑衣秀士’驾到啦,唱唱他谱的曲子,喝喝接风酒……”
“黑衣秀士?”耿定源问,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你不认识?”老头儿深隐的眼珠子在黑夜里象两点萤火,“文工团的作曲家,当朝的革委会副主任……”
“他叫什么名字?”耿定源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知道。据说是个《水浒》迷,梁山泊上有个白衣秀士王伦,他却穿黑衣……”
耿定源第二天就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黑衣秀士”。一大早,“专政队长”就领了个白白净净戴副金丝眼镜的人进来了。“专政队长”一掀门帘,就吆喝道:
“起来,起来!这是你们当官做老爷的时代吗?”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挺有派头地伸出手来制止了他。耿定源定睛一看,啊,这不是他的小学同学徐国牲吗?多年不见了。“文化大革命”刚起,徐国牲着实出了好一阵风头。有一个时候满街都是他的大字报,说他是什么“铁杆老保”;转眼间他忽然又“反戈一击”,成了“大联合”的第几把手——那些年头,政治风云变幻无常,耿定源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敢情他最后还是捞了一把交椅?如今狭路相逢,在这茫茫的北大荒荒原上……
一眼瞥见耿定源,徐国牲也楞了楞。但是他只是左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立刻绽开笑脸,走了过去。
“老耿!”他亲热地说,一点儿不象对待自己的“阶级敌人”,倒象是故友重逢,“没想到在这儿看见你。啊,还适应吗?身体……”
耿定源有些难堪,他觉察到同室的难友们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徐国牲捉住他的手摇了一摇,又亲热地把他的肩膀一拍。
“唔,身子骨儿还是那么结实。坐办公室坐惯了,劳动劳动,舒展舒展筋骨也好嘛!”
微笑就象凝固在徐国牲的脸上。他不象那些“专政队员”,一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打手。他样子斯斯文文,神态潇洒,有点儿外交官的风度。但是不知怎样,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只猫,一只毛色光滑、举止敏捷的猫,伸出爪儿逗弄半死不活的耗子。强大的野心有时也能够产生智慧,邪恶的智慧。几年的政治风浪,把这个成天在五线谱上画蝌蚪的人培养成一个机智灵活、工于心计、善于权术的政客。
这时候,全体“牛鬼”们,都被“专政队长”赶到外面集合了。耿定源也要出去,但是徐国牲拉住他的手,连声说:
“不忙,不忙,开一个小会。”
耿定源又坐下了,同徐国牲谈话,他才感受到了徐国牲的厉害与阴险。这个“黑衣秀士”讲话一点不用时下流行的术语:专政啦,造反啦,砸烂啦。不,他有自己的一套。他并不象别的一朝发迹的新贵们用报纸上的语言斥责阶下囚,而是象一个哲学家一样侃侃而谈。他有一句话使耿定源思索了很久:
“我也蹲过‘牛棚’的!这有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要经受得起命运的考验……”
耿定源当然不相信什么“命运”,但是,细想之后,又感到这里有许多教人心头发怵的东西。他并不能完全把握住徐国牲思想的脉络,但是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乱世真正的弄潮儿……
他们在“马架”开会。所谓“马架”,是一个两面搭成人字形的棚,四下漏风,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那儿,跟坐在露天地里没有两样。
耿定源由“专政队长”指定位置坐下,抬起头,正好与莫凤凰惶惑的目光相遇。他们两三个月没见面了,莫凤凰变得瘦骨嶙峋、一脸蜡黄。四目相视,耿定源不由一阵心酸,好长时间不能集中思想,语录本也翻错了。要不是“专政队长”看在徐国牲同他亲热的份上,早把他揪出来了。
徐国牲喋喋不休地训起话来,讲着讲着就忽然笑起来:
“还是大家敞开思想谈谈吧!要讲真实思想,难道我们不能以诚相见吗?其实,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要是我,也豁出去什么都不怕了,人的命运是十分奇怪的……”
“又是‘命运’!”耿定源心想,“什么‘命运’,还不是他个人的命运。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人民的命运,他是怎么考虑的?”
然而,毕竟徐国牲的命运哲学,在当时还是不多见的。
“喂,你来谈谈。”徐国牲对耿定源身旁的龚惠泉说。龚惠泉缓慢地答道:
“我……我的思想都交代完了。”
“现在不是要你交代什么。”徐国牲几乎是和颜悦色地说,“说心里话,唔,心里话。”
耿定源看着这副光闪闪的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不知怎样,总感觉到象一对绿幽幽的猫眼。
然而,龚惠泉却不吱声了。
徐国牲用手支着下巴,似乎在沉思。“马架”里面十分静,所有人的目光却盯着这张白白净净的脸和金丝眼镜,但是耿定源却忽然发觉马架外边传来响动,一个整整齐齐穿水獭领皮大衣的人,推了一个安上小轱辘的大铁皮箱进来。这个人,耿定源认识,他是市公安局的技术科科长劳永贵。
“不好!”他心中自忖道,“这个人来干什么?要用什么新技术来逼供吗?”
徐国牲回头望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又自顾自说下去:“现在,你们该明白摆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又是“命运”!这个姓徐的怎么啦?耿定源心想。猛然间,他只听见龚惠泉大喊一声,双手抱着头从小马扎上蹦起来。虽然是大冷的天,只见这个老头儿花白头发覆盖的脸上,全是黄豆大的汗水,仿佛他在受拶指或者夹棍那样的重刑。他的脸变得煞白煞白,两片紫色的嘴唇被他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
徐国牲摆摆手,冷笑着说:“看见了吧!罪大恶极的龚惠泉正在受到内心的谴责。我们不用刑罚,也不打骂,他自己就会良心发现的……”
那个干瘦的老头没有张嘴,两眼僵直地瞪着徐国牲,仿佛一个活死人。突然,他霍地蹦起来,突向马架口,几个膀大腰圆的“专政队员”象抓小鸡一样把他捉住。
“不——”龚老头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刹那间,他化作一具可怕的僵尸……
“哇——”耿定源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被莫大维拦腰紧紧抱着。“Desting”(命运)的霓虹灯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到大街上了。
“我怎么啦?”他惊讶地问,发现自己象树叶一样簌簌发抖。
“姐夫,你好吓人!”大维说,“喝着酒,你猛地把酒杯一扔,拔腿就往外跑!我好容易才追上你。好险啊,你跑到了马路中间,有一辆大卡车正好在你面前刹住了……”
六、风波又起
发生这件事后,大维为没照顾好姐夫深感不安,凤凰也因此多了一份心。为了使定源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他们姐弟俩可真绞尽了脑汁:带上孩子陪定源去逛宋城,逛海洋公园,逛超级市场,参观一些医院的外科手术室……但是,耿定源似乎对这一切都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他所念念不忘的是做一名侦探,侦破命运夜总会的秘密。
耿定源一个人时,总是努力回忆那天晚上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错,楚楚动人的歌星那如泣如诉的歌喉,还有……还有什么呢?他为什么突然从夜总会向外跑,他神经失常了吗?
然而,他似乎很难捋清思维的线索。他是个坚强的人。当法医,成天接触的都是骇人的尸体,没有一副十分健康的神经系统是不行的。再说他一向是一个头脑清醒、善于思考和分析问题的人,即使在备受折磨的“牛棚”里,他也很少丧失过理智。
但是那晚,他却象个精神病患者一样从那个“命运夜总会”里逃出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耿定源坐在沙发上,特意留心与“命运夜总会”有关的新闻,一条标题很大的社会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自杀还是车祸
新闻不长,他很快就念完了。新闻说有个小青年在“命运夜总会”里喝酒、跳舞,玩得正高兴,突然,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拔腿往外跑。穿过十字路口时,他一头扑到一辆“雪铁龙”的车轮底下,送到医院时,已经断了气。据警方调查,当时那青年没喝醉酒,也没有任何自杀动机,他是自己扑到车轮下面的……
看到这,耿定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脸色铁青,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小心碰倒一杯咖啡,流了一桌。
这个青年和他是多么的相象,也是好端端地坐在“命运夜总会”里,忽然变得神经失常一般莫名其妙往外跑,毫无原因地扑倒在车轮底下自杀……
那天,要不是大维抱住了他,他肯定已葬身车轮了。看来,他、骆东英、报上的自杀青年发生的事件都不是偶然的,与“命运夜总会”有必然的联系,可是,究竟因为什么?
强大的责任心和一时不得解的焦躁感折磨着他,坐在他身边的大维见状劝慰道:
“我们H港人,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谁也不想过问。姐夫,你还是入乡随俗吧……”
“谁说与我无关?”耿定源瞪圆双眼吼了起来,“我是一名法医,我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火热的、男子汉的责任心!”
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耿定源了。莫凤凰决心不再劝阻丈夫,她知道那是徒劳无用的,而且定源只要插了手,一定能将案子办个水落石出。再说,她也不是个“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女人,她胸腔里,也跳着一颗充满正义和博爱的心。于是,她决心和丈夫一起,共同查明事实真相。
“还记得龚惠泉吗?”耿定源问。
“记得。”凤凰说。回忆往事是痛苦的,那仿佛是一场噩梦,常常缠住活人的灵魂。她接着说:“可这与‘命运夜总会’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定源猛吸了口烟,“那天晚上我迷糊时,就想到了他,总觉得有些关系。”
耿定源陷入沉思:龚惠泉曾经当过十二年的地下党交通员,曾经在硝烟弥漫的环境里身经百战,迎着子弹的呼啸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可是,就是在北大荒那阴冷的土地上,在徐国牲审问他的那天夜里悄悄地在厕所上了吊。
是什么摧毁了这位强者的意志?当然不可能是徐国牲的花言巧语,也不会是“专政队员”的皮鞭,那又会是什么呢?耿定源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