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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掉头发。我不知道当头发掉得一根儿不剩的时候,我还有没有苟延残喘的勇气。
点心是从稻香村买来的,一块牛舌饼,一块酒香酥。其实我喜欢西点,比如奶油蛋糕、三文治什么的。可大姑夫喜欢稻香村的点心,而且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甚至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喜欢稻香村,你就是跟他郑重其事地申明你不喜欢,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像现在,他恭恭敬敬地端来的还是稻香村的点心。
我端起盛点心的盘子,捏起那块无时无刻都要掉渣儿的牛舌饼,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索然无味地嚼着。但我觉得这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主要来源于我糟糕的身体状况,一个刚刚被开膛破肚的人能有什么好胃口。这时我低头一看,点心渣子掉了一身,这恐怕就是中国糕点的妙处,它让你吃的时候不能漫不经心,而是小心翼翼,这样你的行为举止就文雅,有规矩。
上午十点半的时候余利打来电话,问了我的身体情况,然后说晚上和蓓蓓一起来看我。犹豫了一下余利又说,蓓蓓可能要留级。我一听,心里就一阵发堵,然后就尽量提高声音大骂余利,连文蔷也捎上了。骂他们俩不管孩子,只顾自己快活。然后想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不禁悲从心起,撂下话筒便泪如雨下,想控制都是不可能的,心底的那股悲潮真称得上汹涌澎湃。哭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身上的力气就用完了,看来真像老人们说的,开刀伤元气。我像一滩泥似的堆在沙发上,连思维都暂时停止了。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9(2)
我隐隐听到大姑屋里的钟没完没了地响起来,应该是中午十二点了。阳光已经完全从我的屋里溜走了,被它照射过的东西,比如沙发和窗帘,还有挂在书柜把手上的那只毛熊玩具,都残留着一股让人发痒的气息。大姑他们的屋里此刻一定阳光灿烂,大姑一定坐在轮椅上享受阳光带给她的明亮和温暖。大姑夫应该在厨房里忙活,他一定在熬粥,北京人管那叫八宝粥,各种豆子,还有枣、栗子、莲子什么的。北京人在每年的腊月初八喝八宝粥,但大姑几乎每天都要喝,是一种习惯,即便在她老年痴呆症最厉害的日子里,她也用一种只有大姑
夫能明白的表达方式,表明她要喝八宝粥。北京人的思维有时候就像老城墙的灰砖似的,坚固得无法改变。
我看见大姑夫端着一只碗朝我屋子走来,不用问是一碗八宝粥。我从碗上奔涌的浓浓的白气知道天气很冷,我走到门边打开一道缝,一股寒气直扑过来,大姑夫嘴里唠叨着:快到屋里去,门口有寒气。他敏捷地将碗弯腰放在茶几上,看了看几乎没喝的牛奶和那块破碎不堪的牛舌饼,没一丝抱怨,像早上端来时一样,右手端杯子,左手托盘儿,悄无声息地走出屋门。
粥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皮儿,用勺轻轻在上面划一下,脍起一勺放进嘴里,厚重香甜的感觉在嘴里蔓延开。
那碗八宝粥完全进入我的肠胃以后,我便有了一种久违的充实感,瘫软的感觉渐渐消失,一种生的自信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刮了一阵大风,风势很猛,风力大约五、六级的样子,刮得院子里暴土扬场,被刮起的小石块打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脆响,让人心里一阵阵惊悸。风卷起的纸片儿、废弃的塑料袋在半空中打着旋儿,有的被光秃秃的树枝挂住,像败军的旗帜一样;有的被风吹得老高,像断了线的风筝。
窗外的景色看厌了,我倚在沙发上听风吼,真像一只大怪兽,竭尽全力地呼号,在北京城的上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威风地巡视着。北京整个的冬天都在怪兽的胁迫下缓慢度过,北京人的性格里便有一种唯唯诺诺的逆来顺受的东西。
将近下午五点,风势小下来,我听见北屋大姑他们的屋门开了。我扭头,见外面已经黑下来了,大姑夫站在院子里脸朝天发愣。这时小姑拉开街门走进来,边朝院子里走,边用手掸大衣上的尘土。她径直朝我的屋子走过来,拉开屋门,嘴里嚷道:
“北京这破天气真糟糕,脏死了。”
她把大衣脱了,搭在靠近门口的那把椅子上。我看见她的脸上都灰秃秃的一层土,问她要不要洗把脸,她想了想说算了,晚上洗澡的时候一块洗吧。她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反正就那样。然后说了蓓蓓要留级的事。小姑见我气哼哼的,就劝我,别管那么多了,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病,至于别人的事跟你没关系。我说,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她是我女儿呀。小姑说,她当然是你女儿,她永远变不成别人的女儿,可你现在连命都难保,还谈什么母亲的职责,再说,蓓蓓一直跟着余利,他才是绝对的监护人,最该着急的应该是他。
“他?”我将声音挑得高高的。
“他除了挣钱还知道什么,整个一部挣钱机器。别说教育孩子,连他自己怎么活都不知道。”
正说着,电话铃响,是老总,声音里透着一种恐惧。他问我旁边有人没有。我说没人,您说吧。小姑便一声不吭地坐着。老总将他整个的检查过程给我从头到尾学了一遍,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形容词,可说是不乏生动,以前在他的文章里都没见过。说完以后似乎还没过瘾,接着叹了三口长气,一副回味无穷的架势。我问老总什么时候出结果。老总说一个星期。我心想,这一个星期够他老家伙受的。最后老总又问我馨平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她不去治病呀。我让老总先顾自己,确定自己没病再管别人的事,您得学会自私。我劝老总。老总又叹一口气,唉,大公无私惯了。
小姑问我什么事,我把馨平得艾滋病的事说了一遍。小姑说:
“瞧,有比你还倒霉的吧。”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余利带着蓓蓓来了。蓓蓓“忽”一声拉开门,高兴地喊一声“妈”,不管我受的住受不住,就朝我扑过来,然后就在我怀里撒娇,说真想我什么的。那一刻我想,什么他妈的留级不留级的,管他妈的,亲情是最重要的。亲热够了,我还是问了她留级的事情。
蓓蓓光洁的小脸在灯下奕奕闪光,她把嘴一撇,眼睛不屑地向上一扬,她说那完全是年级组长那个姓阮的胖子跟她过不去。我说什么软硬的,先说自己的问题。最后她承认多次旷课。
“旷课!”我吃一惊,问她旷课干吗,去哪儿了。
蓓蓓坦然地说跟李杨在一起,并补充说我见过的,一起吃了西餐,在“热带雨林”餐厅。我打断她:
“不用提醒了,我还没丧失记忆,我只问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
蓓蓓一副嘲笑我的口吻,干什么,妈,这还用问吗,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在一起,换句话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能干什么,你们都是成年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蓓蓓,无意间瞥一下余利,也是一脸茫然和无奈。这世界上没有比当父母更难做的事情了。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9(3)
我泄了气,瘪瘪地斜倚在床上,跟余利大眼儿瞪小眼儿。蓓蓓像只麻雀似的在我的屋子里蹦来蹦去,这看看,那瞅瞅的,最后发现了那两只铜烛台。她拿起一只掂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一阵儿,对我说:
“妈,我喜欢,送给我吧。”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将烛台放到了自己的包里。
这时,蓓蓓脱去了身上那件短得只到腰带的牛仔夹克,露出一件低领浅粉色毛衫,脖子上系一条窄窄的红色羊绒围巾。毛衫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昂扬的生命力透过毛衫的每一条纤维强烈地辐射出来,我感觉到那种生命力对于我的威胁,残破的东西是无力面对美好的,面对的结果就是加深残破的程度。
蓓蓓挨近我,蹭着床沿儿坐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瞳仁儿里映现着我变了形的影子。蓓蓓伸出一只手,柔软地抚着我的脸颊,突然,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问我真的会死吗,并说她很怕。我吃惊地看着她,问她是听谁说我要死的,纯粹是胡说,我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余利。余利慌忙摆手说不是他说的。
趁蓓蓓去大姑屋里时我对余利说,你应该好好管管文蔷,她怎么能对蓓蓓说什么我要死了,这对孩子多刺激。余利不说话,闷着头看电视,电视里正播警方怎样逮住了一个大毒枭,屏幕上是大毒枭的一个特写镜头,大毒枭面皮白净,神情坦然,说话慢条斯理极有板眼,竟然有一种领袖风范。余利一边看一边感叹:可惜,他要是做其他生意保准能做大。我说:他现在做得还不够大呀。余利笑了,扭头看了我一眼,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想起了什么,问我能不能抽。我说最好别抽。他便将烟盒放回兜里,问我怎么办。我知道指蓓蓓。我赌气说,你回去跟文蔷商量,你是她的监护人,干吗问我,再说我已经活不了几天了。余利说,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你又得急。
余利又把烟盒掏出来,站起身朝外走,他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冷空气卷进来,夹杂着雪的潮湿气息。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从我的窗户射出去的灯光下,细细的雪粒儿精灵一样闪闪地朝下坠落,地面已经覆了一层白霜。天气预报没有雪,预报不准再正常不过了,老天爷的事情,人怎么能作主?但城市里的居民们早已被嘈杂和拥挤的空间掠去了忍耐和宽容,他们像教徒们诅咒罪恶一样诅咒着气象台,骂他们“瞎报”,纯粹是“放屁”;如果报了阴天或雨雪,而相反阳光灿烂,一些人便毫无顾忌地骂气象台是“傻逼”。总之,城市的气象预报就成了“傻逼”放的“屁”。
余利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的,他站在北屋的廊檐下同小姑说话。余利低着头,一只脚在地面划着。小姑两手抱在胸前,头微微昂起。天色太黑,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从他们的姿态上看得出无非在谈我,或者蓓蓓。谈我的病,无药可救的病,或许也谈到了我的死以及我死以后的事情,诸如墓地选在哪里什么的;还有蓓蓓的留级问题,和她那青涩得想想都能酸倒牙的爱情。蓓蓓曾经说过李杨的父母都在美国,姥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如果能让李杨的父母把孩子带出国就好了,起码能解燃眉之急。
蓓蓓的身影映在北屋的窗户上,她的双手比划着、说着,最多的动作是仰头或弯腰,那是在笑。窗外飘舞的雪粒儿、少女映在窗子上的动作、余利手中明明灭灭的烟头、小姑那种独特的傲慢的悲哀,这一切都收录在我的心里,我那易感和悲伤的心里。
我流泪了,莫名的感动左右着我。我知道那是对于生命的贪恋、难舍,然而,人的愿望对于命运的安排而言,近乎水和铁板的关系,人的愿望只能让那块命运的铁板更加光亮和坚固。
又一个早晨,当我从一场酣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因为当我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就好像我是一只浮游生物,缓慢而幸福地从黑暗恐怖的海底升上来,见到了能哺育生命的阳光和空气。健康的细胞迅速地在我的身体里裂变生长,伤口的疼痛已减轻了许多。这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死亡离我还十分遥远吧,或者,它只是暂时地走近我、警示我,然后远远地离开了我,让我尽情地感受生的痛苦和快乐。
无论痛苦和快乐,生都是美好的;这是当死亡临近时,我因贪恋生命而发自内心的感慨,并非通常意义上人们那种空泛的叹息。我抚摸着身体上的刀口,结的珈已经掉了大半,新长的肉光滑细嫩,这无异于有着死亡标记的禁地上的一撮绿草,死而后生的希望。这让我想起了张同,或者说是张同一下子跳进了我的思维。
张同的形象和声音以及他谨小慎微的走路的形态,还有他轻缓无味的鼻息,甚至他走路时带起的那股清风,都真切地来到我眼前,伸手可触。但张同在我的生活里始终是一团白色的意识。我清楚,是疾病,我的疾病阻隔了张同的真实性;或者说是医生这个特殊的职业让他仅仅具有医生的真实,而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清晰度。我和张同仅凭生、死、疾病,这些严肃得近乎可怕的字眼儿联结着。然而,我的禀性里有一种执拗的成份,我非要让那团白色的意识涂抹上一层粉红,在我的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刻,这抹粉红对于我至关重要,这是我对于世界的最后的奢求。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9(4)
梁雨在门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