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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想不好……”
老总说了这句极其无力的话以后就一直沉默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有上班,没有去单位同任何人告别,直至我一年零八个月后的昏迷。现在想起来,那一个星期是我精神上垂死挣扎的七天,那个恐怖的过程想起来都让人心悸。就像一初戏,分序幕、开场、高潮和结局,我的挣扎一开始却是绝望和恐惧,对于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恐惧,一个念头反复地在我的脑子里翻腾:上帝为什么会首先选中了我?
我在坠落,两只手高高地举起,试图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我决定发泄,发泄我心里死亡将至的绝望和恐惧。我他妈的再也不想高尚了,其实我平时的那种所谓“高尚”都是装出来的,比如我向文蔷高尚地让出了我的丈夫,又比如梁雨……
那种所谓高尚都是我自诩的,具体的表现无非是逆来顺受,男人的意愿都是上帝默许的,关女人什么事。但谁让他们跟我有过关系呢?这世界上人和人的关系,是最复杂不过的,因为它无形。
电话先打给我的前夫,接电话的竟是文蔷那小贱人,声音还那么娇滴滴的,让我嫉妒,心火腾空而起。
“找我前夫!”我的声音又粗又硬,足够她受的。
文蔷有些惊慌失措,“他不在……”娇滴滴已经被我一扫而光。
我说那你告诉他,他的前妻,就是蓓蓓她妈得了癌症了,快死了。说完,我就“砰”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沙发上想象文蔷一定握着话筒发愣,一种快感在我的身体里荡漾。但没过几分钟,那种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拿起话筒,就像战士握着武器一样,拨梁雨的手机号,梁雨竟然关机!我摔电话,然后把电话机旁边那摞半尺高的报纸杂志什么的,一下子推到地上,再然后就是摔摔打打,以发泄胸中的闷气,比如,我把茶几上那只工艺烟灰缸,上面有一只翘鼻子小象,死命地摔到地板上,小象被摔断了一条腿,躺在地上痛苦地颤抖;我又成心碰掉了一只放在窗台上的玻璃花瓶,我看着它从窗台上掉下来的时候,我的心也同它一起坠落。我记起那是在我过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蓓蓓特意为我在王府井工艺美术商店买的,还用一张紫红色的闪光的礼品纸包好,扎了一朵藕荷色的花。
在那只玻璃花瓶落在地上粉碎的一刹那,我的心一阵颤抖,它的生命要比我脆弱得多;如果它有生命的话。它对于毁灭却是那样的默然,充满宿命的感觉。
小姑在门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并用力敲我的门,让我开门。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门打开了。
我一眼就看见小姑的脸上化了淡妆,还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白色高领羊绒衫,愈发显得健康有魅力。这让我醋意大发,对于她的健康和越来越精致的生活。
我转回身朝里走的时候,成心踢了一脚地上的玻璃茬儿,有几块碎玻璃被踢到了床底下。
小姑站在门口,她说她全都知道了,张文正告诉她的。
我怒火万丈,我说那你是来嘲笑我的,看我的热闹的?
小姑坐在沙发上,仰头不解地看着我,几秒钟之后,用一种比我的声音高出好几倍的音调冲我喊到:
“我嘲笑你什么!?看你什么热闹!?不就是得了癌吗,得癌的人多了,已经死了、快死了的多了,你以为你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啊,没什么不同,普通人一个!”
我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涩涩地流下来。我心里明白小姑的良苦用心,她是想用另一种方法来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气,不至于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被死神从活人堆里拖出来,至少要像洪常青似的,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我感觉到小姑就站在我的旁边,她温柔的喘息传递着一种深切的关爱,是那种亲人之间的不打折扣的爱。我将一张泪脸转向小姑,我看到小姑竟也是泪流满面,我们抱在一起。
小姑像抱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安慰我,又用一种软得不能再软的声音指责我不应该放弃治疗,并说张同已经找过张文正了,他以一个医生对于病人负责的态度委托张文正,向我指明我拒绝治疗是对于生命的极端蔑视,尤其我作为一个从事人文科学的人来讲,更要尊重生命。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3(4)
我从小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那张精致的脸,声音干涩、吃力地问:
“为什么是我……”
现在想起来,我那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绝望、悲戚、声嘶力竭的问,简直就是代表广大的面临死亡的人民群众,向操纵着命运的那个无形者的一声不屈的怒吼,为自己鸣不平。
折腾了一个晚上,我感到异常疲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到半夜,电话铃响,拉着了灯,翻身从床头柜上拿起话筒,顺便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钟。有谁这么恶毒,忍心打扰一个癌症患者。
是我的前夫,那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的地道的北京话顺着电话线一点不走样地爬进我的耳朵里。她问我是不是在跟文蔷开玩笑,这年头大家都挺忙的,这类太酷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好。我不说话,心里揣测他用的那个“酷”字大概是跟蓓蓓学来的。这时,他的北京话从爬行的速度一下变成了百米冲刺,他连着叫了五声小萁,恐怕是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感觉,他说他马上过来,我听见文蔷唧唧呱呱地跟丈夫说了一阵话,我的前夫对着听筒里的我说:
“小萁,我这就开车过去。”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看了看窗外,是一片微薄的冥色,让人幻想着初创世纪的情景。黎明本来应该给人希望,可对于我,已是世界末日。我坐在沙发上,四周安静得仿佛一切都已死去,我心里除去以往的那种带有诗性的孤独外,更增加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尽管这世界肮脏,可我还是爱它的,我不舍得离它而去,我留恋它,我对于它的眷恋像一张网似的细致地布满它肮脏的身体。我不想死去,哪怕像狗一样,我想活……
我的前夫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推开了我的房门。夜里没车所以很快。他无味地解释着。城市夜里的路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的肠子吧。
我的前夫不停地搓着他的手,他开本田车,那个小铁壳里四季如春,他搓手只是一种免除尴尬的方式。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快死了,死神已经用他那盏晦暗的灯照亮了我的身体。
“不会是真的吧……”我的前夫叫余利,他要是不做生意都对不起他的名字。
余利小心谨慎地挨着我坐下来,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噎了我一下,我朝后仰了仰身子。我沉默,我懒得理他,他的脸油汪汪的,凝聚了所有人生的得意。
他问我需要多少钱,包括营养费什么的。我调侃道,半夜你也作生意?跟你的前妻?
“好啦,小萁,不要闹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也不完全是我对不住你,你也有情人不是?关键是现在,你的病,怎么治,而且要治好……”余利最后一句话音量骤减,因为他看见我在流泪。我永远难以体会男人看见女人流泪是怎样一种心情,在我接触的男人中,他们看到女人流泪后的表情和举动大都一样,那就是惊慌失措。
余利有些慌乱地在沙发上扭来扭去,我猜他是寻摸屋子里哪儿有面巾纸。茶几上的面巾纸盒是空的,面巾纸前天就用完了,这两天我早就回归原始状态,枕巾、衣袖等一切小时侯用过的擦鼻涕眼泪的物件又全部派上了用场。余利一扭头,见我正用身上那件紫红色羊绒衫袖子抹眼泪,可能是我当时的样子怪可怜见儿的,我前夫竟一时又将世人认可的道德标准抛诸脑后,他用他那仿佛用法国香水浸泡过的身体挨近我,进而搂住我,抚摩我,先是肩膀,然后是胸,再然后是腿什么的。我怎么办呢?答案只有一个,熔化!在男人的怀抱里熔化,在男人的爱怜里熔化,在死神的恐惧中熔化。
这时我提了个愚蠢的问题:文蔷不会多心吧?
我这么问完全没有阻止余利行动的意思,相反,我是想让我们的行为更加合法化。适得其反,余利听见我问,便突然停止了行动,也就是人们通常形容一首美妙音乐突然终止时用的那个成语:戛然而止。余利将他的行动停止在与我的接吻上,我感觉到他的冰凉的唾液。
男女的事情从来就是一场战争,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至于原因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似的,说不清。
这时候,轮到我进攻了。虽然我的身体里正生长着有毒的细胞,但它还没来得及将我的各种欲望扼死,比如性欲,我暂时还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有着亢奋的性欲;刚才又经余利那么一挑逗,轻而易举,它就从一种昏睡状态醒过来。首先有感觉的是我的乳房,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谈自己的乳房未免滑稽,这个年龄段百分之八十以上,乳房的状况都是铁丝儿拴豆腐——不能提了,或者是一马平川,或者乳腺增生,要不就是乳房肿块儿,天天吃乳避消,还有就是刚做完剔除肿瘤以防恶变的手术。总之,生活在现代大都市,女人的乳房状况堪犹。
此刻,我平坦的乳房在性欲的袭击下勉强有了一点改观,然而这点改观微弱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记;然后就是我的呼吸。性欲来临,血液循环加速,就像哮喘病人似的,呼吸急促得仿佛马上就要昏厥。
我就那么喘着粗气,像一列小火车似的靠近了余利。
余利下意识地躲闪着我,眼睛里是一片丢盔卸甲的狼籍,还有就是陌生,那种充满了疑虑、猜忌和防范的陌生感。毕竟,我和这个叫余利的男人分开已经好多年了,最清晰的记忆就是蓓蓓的存在,我看见蓓蓓的时候也就想起了余利,想起了余利也就想起了蓓蓓,这三个人的关系就像是一个人挑了一副担子,挑担子的那个人就是蓓蓓,而我和余利只是蓓蓓在这个世界上的无可摆脱的负担,而我正是依靠着蓓蓓,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多得到一份关爱。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3(5)
我虽然行将就木,但我的智商暂时还没有丧失,我在这个躲闪的男人面前提到了我们命运的共同的挑夫蓓蓓。这一招果然高明,余利就像一只刚打完架的公鸡,此刻浑身舒散下来,他仰着头,很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然后告诉我,蓓蓓很好啊,喜欢看网络小说,喜欢追星,喜欢用手机给男朋友发短信息,喜欢吃西餐,喜欢蹦的……
就在余利沉浸于对蓓蓓的叙述之中时,我的性欲像一只见了猫的老鼠,灰溜溜地消失在
阴暗中。
就在我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反思我的一生,我觉得总的来说我是个愚蠢的女人,通常是刚想卖弄一下聪明给别人下个套,结果套住的还是我自己。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4(1)
第二天醒来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我听见院子里有拍打被子的声音。阳光极其强烈,就像我昨天夜里浪费掉的情欲。我把自己的身体从温暖的被子里挪出来,屋子里的冷空气顿时包裹住我,我看见我松弛的皮肤在寒冷中颤抖。我穿上衣服推开门,看见大姑夫手里拿着一把笤帚站在院子当中发愣。
大姑父瘦弱的身体朝向我,阳光从他的头顶照下来,他显得很苍白。他要在阳光中熔化
了,我想。我看不清他的脸,更甭说表情了,但我能猜出他想跟我说什么,无非是劝我死在医院里。
我“砰”一声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股莫明之火在我身体里乱窜。我打定主意不吃饭了,一个有家庭的人不吃饭,在这个家里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其他的人一定想方设法劝他(她)吃,他(她)在这个家庭里的价值就通过别人的劝慰体现出来了。
我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体现我的价值,所以我不吃饭,让我身体里的癌细胞一起挨饿。十二点半的时候,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透着谨慎和畏惧,大姑父用一种臣子对待国王的声调恳请我去吃饭,并强调有我喜欢吃的清炒山药片。我像真正的国王似的傲慢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大姑父问能不能进来,我用沉默表示反对。
到一点钟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我的胃和那些疯狂的癌细胞都需要食物。这时院子里有人大声地说话,老总来了。我只得站起身开门,老总手里提着两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食品,我客气着,怎么还劳驾您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