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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水鉴定终身”与第四十六回“妻妾戏笑卜龟儿”,和《红楼梦》中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听到《红楼梦曲》一样,提示着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预示着书中人物的命运与结局,而书中人物对看相、卜卦的态度本身也是其性格的反映。
吴神仙(按,即无神仙也)受荐来给西门庆一家子相命,诸人皆崇敬如命,庄重虔诚。唯金莲不当作一回事,“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促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 ‘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按理说这命相不好,换个人会求个“解法”,金莲则置若罔闻。
妻妾戏笑卜龟儿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金莲则不愿混迹于这“众妇女”之中。没过几日,吴月娘又请一位婆子给众妇女卜龟儿卦,惟独金莲宣称:
我是不卜他。常言: 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按,即吴神仙)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第四十六回)
有人说,这一番话,可以当作潘金莲的人生宣言来读。我则认为既不可说它就是无神论的张扬,也未必是“破罐子破摔”的悲凉,因为她未到无神论的境界,也未到“破摔”的境地。但与身边那些整日神神鬼鬼的妇女相比,至少她是别具一番智慧,别具一番胆识;我潘金莲就是不信这一套,让你算得着我的命,算不着我的行,我行我素,得乐且乐,别让什么“命相说的人心里影影的”!
第五十一回吴月娘又邀了一干女眷,听两个尼姑宣讲《金刚经》。众人听得欢喜入神,独金莲不耐烦,拉着李瓶儿逃课,并说: “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教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这才叫放言无忌。吴月娘打发她俩走后,对众人说: “拔了萝卜地皮宽。交(教)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逃课的是两个人,吴月娘点名批评只金莲一个,还算准确。因为这堆妇女中,金莲可是头一位与佛法无缘,不相信“术教”、“命定”的女人。无奈她的“人生宣言”,却“出口成谶”(张竹坡语)。
五、 “条件反射学说”发展史上本该有金莲留名
这天不怕地不怕不敬神不信邪的金莲具有另类的智慧,请看她对雪狮子猫儿的训练即可知: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子。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止,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佳肉,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第五十九回)
作者提示这种训猫方式“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元杂剧《赵氏孤儿》第四折在程婴道白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程勃,你紧记着。又一日,西戎国贡进神獒,是一只狗,身高四尺者,其名为獒。晋灵公将神獒赐与那穿红的,正要谋害这穿紫的。即于后园中扎一草人,与穿紫的一般打扮。将草人腹中悬一副羊心肺,将神獒饿了五七日,然后剖开草人腹中,饱餐一顿。如此演成百日。去向灵公说道: 如今朝中岂无不忠不孝的人,怀着欺君之意?灵公问道: 其人安在?那穿红的说: 前者赐予臣的神獒便能认的。那穿红的牵上神獒去,这穿紫的正立于殿上,那神獒认着是草人,向前便扑,赶的穿紫的绕殿而走。旁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举起金瓜(爪)打倒神獒,用手揪住脑杓皮,则一劈劈为两半。纪君祥《赵氏孤儿》,(明)臧晋叔编《元曲选》第1493页,北京: 中华书局1958年10月版。
究其本质,金莲训猫用的是苏联生理学家巴甫洛夫所创立的“条件反射学说”的原理:
从1903年起,巴浦洛夫用了30年时间研究高级神经活动心理学,他指出脑和高级神经活动,都是双重反射形成的: 一种是生下来就有的本能动作,叫无条件反射;一种是在后天条件影响下获得的,叫条件反射。无条件刺激和有条件刺激同时出现时,可以形成条件反射。
巴甫洛夫做过这样的实验: 当狗站在他面前时,他对狗第一次说“给我脚掌”,并立刻把狗的脚掌放到自己手上,然后给狗最爱吃的食物。这样重复几次后,条件反射的联系就形成了。以后只要说“给我脚掌”,狗就会伸出脚掌来,因为这对狗来说,已成为给东西吃的信号了。实验证明: 凡具有神经系统的动物,都可以借反射的反应回答外界来的刺激,一切动物都可以通过神经系统而与客观世界保持密切联系。这就是著名的“给我脚掌”实验。巴甫洛夫即以此在探索生命奥秘的道路上,盖起了一座条件反射学说的奇伟大厦,而被人们誉为天才的工程师和巨匠。《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科学、技术》第49页,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12月版。
每念及此,我都要掷笔三叹: 多么聪明的国人,如果他们的智慧执著于科学研究该有多少人间奇迹被创造出来,至少在“条件反射学说”发展史上要刻上“潘金莲”或“屠岸贾”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实验与巴甫洛夫的创造何等接近,而他们又比巴甫洛夫早多少个世纪啊!然而无论是屠岸贾,还是潘金莲,他们的实验往往起于经验而止于经验,没有在经验的基点前进半步,难怪有人说中国古代只有科技而没有科学;而且他们的智慧与科技的使用方向同巴甫洛夫有着根本的不同,巴甫洛夫旨在探索生命的奥秘,而他们所训的狗或猫客观上只是充当特殊杀手,去残害生命。这种智慧与科技中散发着妖气和鬼气,弄不好就会变成邪教!叫人如何不仰天长叹?!
六、 王熙凤未必比得上潘金莲
学者们好将潘金莲与《红楼梦》中的凤辣子——王熙凤作比较。其实她们固然有可比性,但差异还是很明显的。
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姑且不论,三角眼的王熙凤似乎不及金莲美丽。才艺也不可与金莲同日而语,王熙凤在大观园诗社曾充当过一社之长,却总共只被逼出了一句诗: “一夜北风紧”,借小说人物之口,评之为: “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其实不过尔尔,尤其不能和“晓得曲里滋味”的金莲比。王熙凤理财虽比金莲威风得多,却也势利得多。王熙凤也有张利嘴,《红楼梦》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从赚到闹都是王熙凤,赚与闹都是在讲话,长篇大论地讲,但她讲了6次才2500来字,最长的一次也只800来字,不像金莲一口气就淮洪般来了段1000多字的长论。
两相比较,我非常同意孟超的话: “本来女人市场上也有特殊的际遇,常言说‘不重生男重生女’,趸贩得好,也许她可能做贵妃,当皇娘,也可以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凭了那条不紧的裙带儿,‘兄弟姐妹皆列土’,还能养不起一个妈妈吗?”孟超《〈金瓶梅〉人物》第4页,北京出版社2003年1月版。总之,潘金莲以她超人的美丽、才艺、智慧……而落入悲剧结局,是她生错了时代,走错了地方,找错了门径,此剧就在这错、错、错中铸成,如之奈何!
《致命的狂欢》 以性为命,为爱而亡无限风光在巫山
——热恋中的潘金莲
夏志清称潘金莲进入西门府后的故事,为小说中的“小说”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第204页。。我则更看中潘金莲入西门府之前,与西门庆的那段婚外恋情,视为小说中的精品,尽管它只能作为潘金莲与西门庆故事的序曲。尔后故事发展轨道,尤其是潘金莲的性格变迁与行为逻辑,都或明或暗在这序曲中找到源头与依据。
《致命的狂欢》 以性为命,为爱而亡赴巫山潘氏幽欢
先得狠狠当一把文抄公,请看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门庆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 “却才到忘了问得娘子尊姓?”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 “姓武。”西门庆故做不听得说道: “姓堵?”
赴巫山潘氏幽欢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 “你耳朵又不聋。”西门庆笑道: “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炊饼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
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 “便是奴的丈夫。”西门庆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 “屈。”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他一眼,低声说道: “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门庆道: “我替娘子叫屈哩!”
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 “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 “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 “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
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 “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 “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 “怎这的啰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 “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 “你这厮歪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 “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却说这妇人自从与张大户勾搭,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几时得个爽利!一个。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试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又一个。今番遇了西门庆,风月久惯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看官心事。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一番做作也。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正写二人淫事。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将完事也。星眼蒙眬,细细汗流香百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即此小小一赋,亦不苟。起四句,是作者看官心头事,下六句,乃入手做作推就处,下八句正写,止用“搏弄”“揉搓”,已极狂淫世界,下四句,将完事也;下四句已完事也;末二句,又入看官眼内。粗心人自不知。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 “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妇人惊,固是,西门则何惊哉?而亦必惊,写心虚人如画。那婆子便向妇人道: “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 “干娘饶恕!”王婆便道: “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那妇人羞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