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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见六足怪兽奔驰到洞窟前。说时迟那时快,一张脸孔出现在缝隙口——原来是黑桃国王驾到。他正要探进头来窥望,山壁却合了起来,缝隙消失不见。我和小丑坐在洞窟中,看着黑桃国王在最后一秒钟抽出他的手。
“我感觉到,这座岛好像正在缩小。”我压低嗓门悄声说。
“毁于内讧,”小丑说。“我们得赶在整座岛沉没之前逃出去。”
我们从洞窟中跑出去,没多久就来到山另一边的幽谷。青蛙和蜥蜴依然在谷中蹦跳爬行,但体形似乎缩小很多,不像兔子那么大。
我和小丑沿着山谷奔跑。感觉上,每跑一步就跃过一百米的距离;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就跑进黄玫瑰丛中。一群群蝴蝶仍在谷中四处飞翔.但除了几只巨大的变种,体形却比我当初所见小许多。它们嘴里发出的嗡嗡声,我也没听见。这也许是因为小丑身上的铃子’丁当乱响的缘故吧。
没多久,我们就爬到了山顶上。遭遇海难后的那个早晨,我曾站在这儿观看日出。感觉上,整座岛屿在我们脚底下漂荡。山的另一边,我看到了我曾跟彩虹金鱼一块游泳的湖泊。比我记忆的那个湖,它似乎缩小了许多。现在我们终于看见大海。远处,白花花的浪头一波一波不断卷上岸来。
小丑开始蹦跳起舞,快活得像个小孩。
“那就是海吗?”他兴奋地问道。“水手,你看到大海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感到整座山丘在我们脚底下一阵摇晃,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我们听到嘎叽嘎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啃咬石头似的。
“这座山想把自己吃掉!”小丑叫嚷起来。
我们冲下山去,来到湖边——我曾在这个湖里游泳,如今看来却小得有如一口池塘。成群金鱼仍在湖里游来游去,但显得比以前拥挤。看起来,就好像有一道彩虹从天上坠落,在这个小小的池塘里燃烧沸腾。
小丑东张西望的当儿,我解开肩上背着的白色袋子,小心翼翼掏出玻璃缸,用它来装金鱼。我正拿起搁在湖边的玻璃缸,它却突然倾倒了。我根本没碰它,不知怎的,它却自己摔倒下来。也许是缸中的金鱼作怪吧。我发现玻璃缸破裂,出现一个缝隙。这时小丑转过身来催促我:“水手,我们得赶快逃命!”
他帮我重新把金鱼装进玻璃缸。我撕下衬衫,用它包扎玻璃缸,然后把袋子背在肩上,双手紧紧搂住缸。
骤然间,我们听到一声巨响,整座岛屿仿佛正在崩裂中。我们在棕榈丛中没命狂奔,不久就来到两天前我登陆的那个礁湖。我一眼就看见我留下的那艘小船。它静静躺在两株高耸的棕榈树中间,没被移动过。回头一望,我发现这座岛屿只不过是汪洋中的一个蕞尔小岛;透过海边的一排棕榈,我望得见岛屿另一边的海洋。这个小礁湖跟我当初看到的一样平静,只不过水边开始冒出一簇簇泡沫般的水花。我发觉,整座岛屿正在沉没中。
从眼角望出去,我看见一件黄色的衣裳飘荡在一株棕榈树下。
那是红心幺的衣裳。我把袋子和金鱼碗搁在船上,然后朝向她走过去。这时小丑正绕着小船翩翩起舞,快活得有如一个小孩。
“红心幺?”我压低嗓门,悄声问道。
她转过身子瞅着我,眼瞳中流露出一股深情的渴望。我担心她一时把持不住,会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终于找到逃出迷宫的路啦!”她说。“我现在晓得,我属于另一个海岸……你听得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吗?它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久远……”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听得一头雾水。
“一个小男孩正在思念我呢,”她自顾自说下去。“我在这儿找不到他……但也许他会找到我。你瞧,我现在离他不知有多远啊!我漂荡过一个又一个海洋,攀爬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忍受各种情绪和思虑的煎熬,可是,有人把纸牌重新洗一遍……”
“他们来了!”小丑突然尖叫起来。
回头一望,我看见成群侏儒穿过棕榈树丛朝我们奔跑过来。带头的是四只六足怪兽;骑在他们身上的是四位国王。
“把他们抓起来!”黑桃国王下令。“把他们抓回族群中!”
岛屿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我吓得险些儿摔一跤。有如变魔术一般,六足怪兽和侏儒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如同太阳照射下的露珠。我回头看看红心幺,发现她也消失了。我跑到她先前倚着的那株棕榈树下,看见地面上搁着一张扑克牌。我把它翻过来一看,发现它就是红心幺。
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心中感到莫名的悲愤。我冲到六足怪兽和侏儒们刚才闯过的棕榈树丛,忽然,迎面刮起一股旋风,把一整副扑克牌卷到空中。我手上已经有那张红心幺,现在又得到其余五十一张牌。这些牌全都破旧不堪,牌上的花色隐约可辨。我把全部五十二张牌塞进口袋中。
我低头望望地面,却看见四只白色的甲虫,每一只都有六条腿。我正要伸手去抓,他们都钻进一块石头下,消失无踪。
岛内又发出一阵阵轰隆巨响;一股大浪从我脚底下冲刷上来。
回头一看,我发现小丑操着桨坐在船上,正准备将船划离小岛。我赶忙涉水追赶他。海水浸到我的腰际时,我奋力爬到船上。
“面包师的儿子到底还是决定跟我走啰,”小丑说。“否则我只好一个人离开这儿了。”
他把一只桨递给我。我们使尽力量一面划,一面眼睁睁望着小:岛沉没到大海中。海水绕着一株株棕榈树不住旋转冒泡。最后一株树隐没在波浪中时,我看到一只小鸟从树梢凌空而起,振翅高飞。
岛屿消失在大海之际,我们必须拼命划船,才不致被回头浪淹没。等我们把船划到安全的地点,停下来歇息时,我两只手已经划得流出血来。小丑划得也很卖力,但他的手却一直保持于净洁白,如同前天我在佛洛德的小木屋前跟他握手时那样。
没多久,太阳就沉落到海平面之下。我们在海上随风漂流一整十晚上和一整天。好几次我借故跟小丑攀谈,但他总是笑嘻嘻坐在船上,不怎么搭理我。
第二天黄昏,我们被艾伦达尔镇开来的一艘大帆船救起。我们告诉船上的人,我们原本搭乘“玛莉亚”号,但这艘船在数天前沉没,而我们可能是惟一的生还者。
大帆船正驶向法国马赛港。在漫长的航程中,小丑一直保持沉默,难得吭声,就像他在救生艇时那样。船上的人大概都把他看成一个怪胎,但谁也没有表示什么。
船一抵达马赛港,小丑就不告而别。他从船棚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年尾,我来到瑞士杜尔夫村。这一阵子我经历的事情实在大过离奇,我得花下半辈子好好思考它的意义。杜尔夫村是理想的隐居地点。说来也巧,我是五十二年前来到杜尔夫村的。
我发现村里没有做面包的师傅,于是就定居下来开一间小面包店。到海上谋生活之前,在家乡卢比克,我原本就是面包师的学徒。此后,我就一直住在杜尔夫村。
我从没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告诉别人;反正,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
当然,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魔幻岛的故事,但我在马赛港下船时,肩上确实背着那个白色的袋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袋子和里头的东西。
红心2 ……这会儿 她可能伫立在某一处的海滩上 眺望大海……
我从小圆面包书上抬起头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半,而我那客冰淇淋也早已经溶化了。
骤然间,我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佛洛德说过,魔幻岛上的侏儒不会像人类那样衰老;果真如此,那么,小丑这会儿想必还在人间四处游荡吧。
记得,在雅典城中那座古老的广场,爸爸跟我谈论过岁月的无情,可是现在看来,时间的威力对岛上那群小矮人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充满生命,活蹦乱跳,就像真实的人类和动物,但他们毕竟不是血肉之躯。
小圆面包书好几处提到,侏儒不会受伤。在岛上那场盛宴中,小丑大闹宴会厅,把瓶子和水壶摔得四处乱飞,却没有一个侏儒被玻璃片割伤。逃避侏儒们的追捕时,小丑从山崖上一头栽下来,身上连一点皮肉之伤也没有;后来搭乘救生艇划出沉没中的小岛,小丑划了一天一夜的船,他那两只手却依然完好如故。此外,汉斯也提到过,侏儒们的手沁凉如冰……想到这点,我忍不住缩起脖子打个寒噤。
在旅途上一直跟踪我的那个侏儒,他的手也是冰凉的呀!路过瑞士时,我们父子俩在一家修车厂遇见的小矮人,莫非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在马赛港下船后逃遁的那个侏儒?把放大镜送给我,然后指引我前去寻找小圆面包书的侏儒,莫非就是魔幻岛上的小丑?在科摩游乐场、威尼斯桥梁、开往帕特拉斯港的轮船、雅典辛达格玛广场上突然出现的侏儒,难道就是小丑?这种想法实在太离奇、太可怕,以致于一看到桌上那客已经溶化的冰淇淋,我就忍不住感到恶心。
我抬头望望四周——那个小矮人若是在比里夫斯港这儿突然冒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就在这个时候,爸爸从餐馆后面山坡上的街道蹦蹦跳跳跑下来,打断我的思绪。
我一眼就看出,爸爸寻找妈妈的希望并未破灭。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小圆面包书提到,在变成一张纸牌之前,红心幺伫立在沙滩上眺望着大海。那时,她告诉汉斯,她来自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距离这儿非常遥远的海滩。
“今天下午就可以知道她的下落了。”爸爸说。
我点了点头,神情十分肃穆。我们父子俩眺望着大海。
“这会儿,她可能伫立在一个辽阔的海滩上,眺望着大海。”我告诉爸爸。
爸爸在我对面坐下来。“没错,她很可能就在那样的一个地方。
但你怎么晓得呢?”
我耸耸肩膀。
爸爸告诉我,妈妈现在人在爱琴海边一个海岬上,忙着拍摄照片。这个地方叫苏尼安岬,位于雅典南方五十里的希腊半岛上。
“这个海岬的山崖上,到现在还存留着波赛登大神殿的遗迹。”
爸爸说。“波赛登是希腊的海神。他们准备在神殿门前,给爱妮妲拍几张照片。”
“来自远方的小伙子,在古老的神殿邂逅一位美丽的姑娘。”我说。
爸爸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
“你到底又在胡扯些什么呀?”
“戴尔菲神谕啊。”我说。“你忘了,你在戴尔菲神殿扮演阿波罗的女祭司琵西雅?”
“哦,我当然没忘记!但我刚才想的是雅典高城。”
“你想的是雅典高城,阿波罗可不是那样想的啊!”
爸爸忸怩地笑起来。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那样笑。
“我这个琵西雅糊里糊涂,连自己传达过的神谕都差点儿忘了。”爸爸终于招认。
这趟漫长的穿越欧洲之旅,有很多事情我回想不起来了,但我一辈子忘不了苏尼安岬那段旅程。
一路上爸爸开着车子,风驰电掣,穿过雅典南方一座又一座度假小镇。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蔚蓝的地中海壮阔地展现在我们车子右边,一路伴随着我们。
我们父子俩心中都想着跟妈妈会面的情景,但是,爸爸却一直跟我聊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猜,他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我对这趟旅程抱太高期望。路上他一再问我,这次跟他出门旅行,玩得到底快不快乐。
“我实在应该带你去南美洲的合恩角(CapeHorn)或非洲的好望角,”爸爸说。“不过,到希腊的苏尼安岬去看看,也不错嘛。”
这段旅程不长,中途爸爸只停车一次,下来抽根烟。我们伫立在海边一块凸出的崖石上,四周景色有如月球般荒凉。悬崖下波浪起伏,溅起一簇簇水花。两三只海豹躺在光溜溜的石坡上,看起来好似希腊神话中的水中仙子。
海水是那么的湛蓝清澈,瞪着它,我的眼睛几乎忍不住进出泪水来。我猜这儿的海水至少二十米深,但爸爸说只有八到十米深。
之后,我们父子俩都没再吭声。在整个旅程中,爸爸不时停车抽根烟,但这回可能是最安静的一次。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们远远就望见矗立在右边一座海岬上的海神庙。
“你觉得呢?”爸爸问我。
“觉得什么?她会不会在那儿吗?”我反问爸爸。
“对。”爸爸说。
“我知道她会在那儿,”我回答爸爸。“我也知道她会跟我们回挪威。”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没那么容易啊,汉斯·汤玛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