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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炫才学显技巧的诗。诗有句数、字数、押韵、调平仄等种种限制,在多种限制中求流利自然,不容易,所以不能不求助于技巧。但这要适可而止,或者说,要以诗意为主,技巧为辅,不可喧宾夺主。有的诗作不然,而是过了头。
如:
进馔客争起,小儿那可涯。莫欺东方星,三五自横斜。名驹已汗血,老蚌空泥沙。但使伯仁长,还兴络秀家。(苏轼《次韵黄鲁直嘲小德》)
小德是黄庭坚的儿子,非正妻所生,东坡作诗,五律(有变通处)四联都用小老婆典故,还要次韵,从技巧方面看确是了不得。只是我们读了,除惊叹技巧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这就真不得不买椟还珠了。
这可以举一种公认为最下的,是打油诗。这种诗性质特别,是借用诗的形式,连作者自己也承认不配称为诗。打油诗还有始作俑者,传说唐朝张打油(当是以榨油为业者)能诗,曾作雪诗: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笼。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诗的特点是俚俗,或说既无诗意又不雅。但歪打正着,这种诗体却出了名,有不少人偏偏愿意效颦。模仿有正有变。正是照样俚俗,以求作者和读者都能破颜一笑。变有两种:一种小变,是语句杂俳谐,意思(至少是一部分)还是严正的;一种大变,是语句和意思都严正,只是为了表示谦逊,也就自称为打油了。因为有这不同的变,所以这里要说明一下,本文所谓打油诗,是指真正老牌号的,冒牌的要看看货色另说。
最后举一种现代流行的,可名为时风诗。如:
服从需要听(读仄声)安排,劳动农村逐(读仄声)队来。愿把身心献工作,相期换骨脱(读仄声)凡胎。
这是一位已故老友歌颂劳动锻炼的诗,见于刻写本。人各有见,他是当作诗写的,我很惭愧,虽然也到干校劳动锻炼过,却怎么也体会不出诗意来。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是写演戏式的诗。这是诗文读多了,有学,虽然没有诗情而有扮演之才,一时高兴,或随时应景,提笔一挥,也就成为很像样的平平仄仄平。历史上有不少人,本性冷而不厚,对人对事机警而不痴情,也传下或多或少值得看看的作品,推想都是由这条路来的。实事求是,集句诗也应该归入这一类。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们要怎样看待?不好办。因为读作品之前,不能先查档案(即使有案可查);而且,如果过于大胆怀疑,也会有冤枉人的危险。不得已,只好用上市买西瓜的办法,只要个儿大瓤甜就要,至于何人何地所种,就只好不问了。
以上杂七杂八举了一些,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诗词之作,有其名者未必有其实,我们讲,读,不当抓住个秃子就算作和尚。
再说读。
写,因人而异;读更是因人而异,因为名色更杂,除了能写的以外,还有大量喜读而不能写的。写对读会有影响:能写的读,单说读别人的,也可以能近取譬,成为轻车熟路,即容易入,而且入得深;不能写的读,因为情况千差万别,总会有些人,由于不熟悉,就会望文生义,隔靴搔痒。这样说,与写相比,读就更容易在高层次以下,也就是摇头晃脑吟哦而不能取得境的化。这方面的情况更是举不胜举,只好星星点点,说说一时想到的。
一种最常见,推想也是数量最大的,是只在字面(包括声音)上滑,而没有唤起诗情,走入诗境。这来由,一方面,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是受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身分的限制。读“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有些庭院深深的佳人流泪了,关西大汉却未必然,这不同来于性格的差别。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数颠沛流离的小民会感慨系之,住在华清宫享乐的李三郎和玉环女士却未必然,这不同来于身分的差别。还有另一方面,是受理解能力的限制。最明显的例是教儿童读诗,比如杜甫《秋兴八首》也能背诵,就能够体会“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的意境吗?我看是难于做到。同理,有不少人文的资本不多,读诗词,了解还有困难,透过语句、意义而深入意境就更难了。
一种近年来不少见,是政治第一也覆盖到诗词的领域。等第是评价的露骨表示,评价成为指针,读就不能不顺着这个指针走。我近年来看了一些诗词选本,也看了些所谓解析,印象是,作品之所以成为上好的,就因为它表现了阶级压迫,或反抗阶级压迫。本此原则,选杜是“三吏”、“三别”,选白是《秦中吟》加新乐府;最突出的是黄巢,传世诗作只两首,几乎凡是选本都选入,因为,据说,像“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的“诗句”,充满造反精神,是上好的,最值得深入吟味。在诗词领域,吾从众,也赞成百花齐放,当然就不会反对有些人偏偏喜欢读《卖炭翁》和“我花开后百花杀”。我不同意的只是口说百花齐放而实际愿意一花独放,因为这就会,其浅者是另外99花事实上必致贬值,其深者是吟哦时惯于打斗争算盘,诗的意境恐怕就所余无几了。
一种是作品的评价,随作者地位的高低而移动,即位越高的越好。这也是古已有之,例如历代编选多人作品为一集,开卷第一回总是皇帝的。编选之外也是这样,比如乾隆年间,你问谁的诗最好,答语必是异口同声,乾隆皇帝的。自然,这答语有的不是出自本心,但众口铄金,有不少认牌号而不识货的,也就随大流跟着吆喝了。这表现在读的方面,是有些人专找这样的作品读,并确信天下之美尽在于是。自然,从理论方面考虑,出自高位之手的未必就不好;问题来自事实方面,因为这样的结果必是,一,鱼目难免混珠;二,真珠被打入冷宫,即使想见也难于见到了。这里牵涉到怎样看待势利眼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势力眼有两种:一种是历史的,比如尊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其可靠性应该说是多半,甚至超过十分之九;一种是现时的,比如乾隆年间说乾隆皇帝的诗最好,其可靠性应该说是少半,甚至不及十分之一。读诗词之作,我们应该记住这个历史教训,以免,比喻说,买了假药,花了钱,费了事,却不能治病。
一种是读诗词之作,也时时不忘道学,即总喜欢从平平仄仄平中挖出某种至理来。于烙饼上看到太极,是宋朝理学家的惯习;来源却是千百年来久矣夫已非一日。《诗经》第一篇求“窈窕淑女”,因不得而“辗转反侧”,分明是歌咏饮食男女的男女,可是汉人毛公却从其中看到伦理,那是“后妇之德也”。这是牵强附会。不幸这方面也是后来居上,有些人干脆就先理而后笔纸。如王荆公就喜欢这一套,写诗,如上面提及的《登飞来峰》是这样,文也不例外,如一直稳坐于中学语文课本的《游褒禅山记》也是这样。推想作者是以为只有这样“深入”才有意思,这是他的自由,我们可以不管,也不当管。与我们关系密切因而不能不管的是读,如果开卷吟哦,心目中总是理,或说总是推寓理的为上品,那诗情诗境就必致被忽略至少是退居下位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有事实为证。以选苏诗为例,《题西林壁》(“不识(读仄声)庐山真面目”那一首)寓理,理来于禅和理学,禅宗和尚和理学家大概会相视而笑吧?至于我们常人,如果不是想找座右铭的材料,就诗论诗,应该说这并非苏诗上品,可是几乎所有选本都选了。还有更值得深思的,某选本竟选了《琴诗》(诗句为“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东坡好开玩笑,这是又在开玩笑,而且故意用打油体;可是某选本竟奉为至宝,可见在不少人的心目中,理的地位是远远在诗的意境之上的。
一种是舍本逐末,开卷吟哦,欣赏的首先是技巧。上面说过,诗词限制多,成篇,不能不借助于技巧。但技巧是手段,目的在表现诗的意境。目的至上,不能打折扣;手段非至上,可以大幅度地通融。例如《古诗十九首》,没有后来格律诗那样的技巧,可是放在秤上衡量,分量更重。当然,我们也要承认,写格律诗,技巧常常出了大力,因而茶余酒后,谈谈对偶、用典等的灵巧自然,也未可厚非。但总不当喧宾夺主,以致读诗词如看杂技,专心欣赏高难,竟把诗情诗境扔在脑后。记得诗话词话有时也有这样的偏向,如推举下面这样的诗词就是:
金紫何曾一(读仄声)挂怀,石田茅屋(读仄声)自天开。丝竿钓月江头住,竹杖挑云岭上来。匏实(读仄声)既修裁药圃,土花春长读(读仄声)书台。革除一点浮云虑,木笔题诗酒数杯。(周亮工《闽小记》记林清八音诗,用《丛书集成》本)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时堕帻(读仄声)。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读仄声)我公。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苏轼《减字木兰花》,有异文,从《扪虱新话》)
两首都用藏头格。前一首律诗取意明显,首字合为八音的“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后一首词合为“郑容落籍,高莹从良”,藏有故事,据宋人笔记,是苏东坡自杭州赴汴京,路过京口,润州州官招待他,酒宴间官妓郑容投牒请求落籍,高莹投牒请求从良,州官请苏批示,苏写了这首词,明着赠州官,暗着为官妓二人说了好话。以上诗词二首,由技巧方面说确是大有可观,可是如果吟哦时心中想的都是技巧,甚至老尺加一成为赞叹,那就真是变欣赏诗词为欣赏杂技了。
最后说一种也不少见的,是理解时胶柱鼓瑟。由原则方面说,诗词也是语言,眼看,耳听,当然最好是能得确解、深解。但诗词的语言有自己的特性,容许,或常常,以点代面,以少代多,以模棱代确切,甚至以鸡代狗。这样做,至少由源头方面看,恐怕不是想故弄玄虚,而是出于不得已。有的情事可以直说,易于明说,如“低头思故乡”,“贾生才调更无伦”;有的不然,如“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平声)”。不直说明说的,难解的程度还有大小之别;大的,甚至较大的,常常会引来不同的理解。人各有见,上而民主的态度是各是其所是。有时还有大难,是不容易得确解,也就难于走到是其所是。怎么办?有不少人用锲而不舍法,宁可穿凿附会也必求得一解。我不同意这样做。理由之消极者是,一动不如一静,可避免浪费精力。还有积极的,读诗词,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对有些难解的,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同样可以取得境的化。(迷离恍惚反而可以多容纳联想,甚至遐想,后面还会谈到。)而求甚解就未必然,到少是未必有助于境的化。举戴叔伦的一首《苏溪亭》为例:
苏溪亭上草漫漫(读平声),谁倚东风十二栏?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求甚解,问题不少。其小者,草不会长在亭上,想来是在亭内看见的;如果杏花真是杏花(非杏树),与晚春自然合不来。还有大者,“谁”是男还是女?十二栏在亭内还是在所思的远方?都难于知道。但意境是明朗的,思情愈炽烈愈感到凄凉是也,如果某男士或某女士有同病,读了,心里也戚戚然,不就够了吗?求甚解,即使有所得,还能增加什么呢?同理,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由字面不能确定,那人是男还是女,这样费力寻,关系是情人还是赌友,回首所见,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以及主旨是写恋情还是写热闹;而不求甚解,所得也许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类,不是也很好吗?写到此,忽然想到一首公认为最难解的诗,李商隐《锦瑟》。古今解此诗者总不少于几十家吧,其结果自然就成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有时想,与其胶柱鼓此锦瑟,不如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我曾用这种办法试解:“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读仄声)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样解,虽然近于六经皆我注脚,总比大力考萦而把意境弄得支离破碎好一些吧?
有关诗词的写和读,我认为不合适的,本想点到为止,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