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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这连拖带拽的习惯十分不满,面有愠色:“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我抬头欲与他分辩,却只见到他面容泠泠,唇边似凝了寒霜般清冷冰凉,像是一座终年没有表情的玉石雕像,惹得我一时失语。
倒是墙上一行青色的篆字映入眼帘:许君一诺,进退不忘。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
花妖将一片柳叶递给我,甚是冷淡:“签下你的名字。”
敢情还有这么写欠条的?我接过柳叶,笑吟吟道:“那若是我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是不是只要再给你许一个愿望?”
“不用。”出乎意料地,这只喜怒无常的妖怪竟没有得寸进尺。
我喜出望外地签下“叶绾”二字,掂了掂手中的柳叶,打趣道:“你这欠条也忒不专业。哪有只写了欠债人的名字,却不写债主的?”
花妖默了一默,自我手中接过柳叶,再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落下姓名。
我紧盯着他轻移的指尖,下意识地读出了声:“白,慕。白慕?”
“你听说过我?”花妖化散了柳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摇头道:“我怎么会听说过你?何况光仙界叫这个名字就有很多,上到太微垣宫主白慕上神,下到紫微垣收留的洒扫童子,少说也有七八个。再说你是个妖怪。我对你们妖界一无所知,怎么可能知道你是哪一个?”
眼前人静悄悄地立在月辉之下,沉默许久,像是凝固了一般,四周的气息却突然变得紊乱。我创口处还未包扎,被乱窜的气流压迫着,又渗出血来。
待在这只花妖身边果真是个风险活,小则坑蒙拐骗,大则敲诈勒索,轻则唇舌相讥,重则伤上加伤。若我不是个体魄强健的神仙,恐怕早已被他害死。
“我又怎么惹到你了?快停下来……”尽管再体魄强健,还是有些支撑不住。
花妖锁紧了眉头,神情难得地凝重:“不是我。”
“不是你?!”我捂着伤口,钻心的疼痛一下又一下地袭击着我,侵蚀着我的神志。若此刻面前有一面铜镜,定能照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来。
“恐怕你得提前离开这里了。”花妖望了一眼天边,目光愈加凝重。突然身形一动,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屋内,把正在理包袱的果子拎了出来。
果子死死地抱着包袱,在他手下不停挣扎,煞是可怜地踢喊道:“不要吃了我……不要吃了果子……呜……”
我瞧着动弹不得的小果子,惶恐道:“不是说三个时辰吗?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么就追来了?”
“没有时间了。”花妖脸色极为阴沉,命令道,“上来。”
这着实是一件棘手的情形。我们三人,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果子狸,一个随时都会昏睡过去的伤员,和他一只只会玩些小把戏的花妖,要一起在破军手下逃出生天,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花妖的态度却出奇地强硬,我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扛上了肩。小果子更为凄惨,只能化为原形,颤悠悠地趴在他另一个肩膀上。
如此这般要走上几步路都是个体力活,更不用说是用来逃命。
这只花妖虽然喜怒无常,心地却也不坏,我并不想连累他,只能小声劝道:“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吧……你把果子带上,逃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回来。我不会有事的……”
“不关你的事。”唔,这只死脑筋的花妖唷。
怪就怪我先前那出苦肉计演得太过投入,将自己伤了个半死不活,否则也不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我甚内疚道:“此次若能逃出生天,我定许你个大一点的愿望。”
“愿望便是愿望,与大小何妨?”他御风飞上云天,一路往东飞去。
夜月浮光一闪而过,皎皎清光掠过他白色的长袍,如真似幻。只可惜我此刻除了紧紧拽着他的前襟,实在分不出闲心来欣赏今夜分外撩人的月色。
“你怎么逃进城里了?万一他们在西郊找不着,找进城里来怎么办?”眼看着再往东便要入了琅嬛城的地界,我一颗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他凝神施法,显然懒于回答我,话音极为淡漠:“你不是在琅嬛城里有要事要办?”
银翘!我这才醒悟过来。若非为了银翘这只一根筋的傻凤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下场。我苦着脸道:“此事一时半会也许办不成,犯不着冒这个险进城。若是一不小心败露了踪迹,那才叫糟糕。”
“花……”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为表我的认真,还破天荒地改了口,“白慕……”
身下的人身形却是一僵。
我吞吞吐吐道:“其实追我的人不会对我不利的。你把我放下……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东西一定会给你,不会耍赖的……”
花妖却并不理会我,只放慢了速度,缓缓地落在琅嬛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他轻轻把我放下,面容冷峻,道:“追来的不是你的仇家,是我的。”
☆、第五章
琅嬛城的春日一向和暖,西方街上人来人往,一会儿是撑着油伞的富家小姐,一会儿是蓝顶罗轿的官吏员外,近边的店铺都开着门,红缎子的酒旗在街上飘着,煞是热闹好看。
我闷在这间客栈里已有五日,每日除了喊果子起床和哄果子睡觉以外,大半时间都耗在这个窗口,眼巴巴地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花妖对我嗤之以鼻,时常嘲笑我这般模样不像个亡命天涯的落魄神仙,倒像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
我却坚定道:“指不定从这楼下走过去的人里,就有银翘呢?”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花妖并不屑于对我表示嘲讽。自从那日从他那仇家眼皮子底下脱身之后,花妖便和我一起藏在这间客栈里,平时除了给我疗伤时会见我一面,大部分时间都不见踪影。
我闲得实在无聊,对花妖的行踪也就愈发好奇。终于,这一日花妖出门时,我躲开小果子,偷偷地跟了出去。
这一跟,便跟到了我与花妖相遇的十里莲塘。
花妖身形轻盈,踏水而行,几下便到了池水中央的几片莲叶之上。我伤口不能沾水,又不能用仙力,只能藏在岸边一棵垂柳后头,凑着耳朵远远地观望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那妖孽没寻到尊上,闯入宫中大闹了一场,尊上的伤若是好了,是否……”一段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听得我毫无头绪。
正凝神,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是谁?”一道冰刺随声而至,眼看就要刺透我的胸膛。该死的花妖!
终于,他似是分辨出了我的气息,冰刺在离我胸口只有两寸的地方突然停下。我吓得七魂六魄也无,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死花妖,是我!”
一道白光掠过,花妖翩然落下,半蹲在柳枝上,神情颇为不善:“我答应帮你避人耳目,没有让你跟着我。”
说来也奇怪。破军那日以后,调集兵力把琅嬛城搜了个遍,却偏偏没有发现我。花妖口中的那位仇家,也未现身。若说是花妖设下了结界,可要避过破军的耳目,却也十分不易……
……莫非?
我狐疑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花妖:“刚才我听到有人叫你尊上……是怎么回事?”
花妖眼中没有一丝起伏,语调很是生分:“你管得太多了。”
的确,依照我们先前达成的交易,只要他把我送回果子身边,我们便再无瓜葛。他愿意带我逃亡,还给我疗伤,已经是善心大发。只是突然被他这么一提醒,就如突然被泼了一瓢冷水,猝不及防,让我不禁有些愤懑,而且有些……失落。
方才莲塘上的那个身影从远处缓缓腾云而来,幽幽地落在了柳树荫下。来人十六七岁的模样,身着墨绿长衫,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向花妖行了一礼:“尊……”
“青缇。”花妖凛声打断了他。
少年疑惑地看了一眼花妖,又不动声色地将我打量一番,只伏下身子,不再说话。
我皱了皱眉,语调反常地生硬:“既然你有事要办,我便先走一步了。”这几日伤也好了一半,带着小果子逃出琅嬛城已不成问题。既然他嫌我多事,我也不好再叨扰于他。
谁知没走出几步,天边突然红光大甚,大片霞光倾泻,如朵朵火烧云布满天际。霞光渐渐靠近,一道如红绸般的朱光掺着耀目的金色自天边飞掠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唤作青缇的少年见状,大喝道:“妖孽,你竟还敢再来!”
天边霞光霎时迸发,化为夺目金光渐渐消散,一个声音盖过青提的怒喝,由远及近:“不过是个小杂碎,也敢口出狂言。”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眼前来的这位一出口便是这般狂妄之词,必然不是什么善茬。
一个银袍男子在半空现形,墨色的长发在风中翻飞,隐隐缠绕着几许猩红,随意中透着掩不住的狂狷。血睫之下一双吊梢眼目光轻移,扫过青提,又扫过花妖,最终定在了我身上,笑语里暗含轻蔑:“白慕,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小神仙?”磅礴的妖气在空中恣情流窜,我这具刚刚恢复了一些的身体顿感几分不适。
但凡妖族,修炼至上乘功力时,可自行选择成神或成魔。仙家之人总将仙界归为三界正统,却也有不少繁文缛节,迂腐板正。是故,那些嗜血好斗的妖族便会选择入魔道。
听他对神仙的这般鄙夷,想必是个修魔道的妖族。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被花妖一气,我分外听不得别人用鄙弃的语气提及我,尤其眼前这位还是个魔道中人,是故想也没有想便反驳道:“谁是小神仙?!本姑娘忝列仙位,却也占个上仙的位分,阁下说话前可要看看清楚。”
那妖魔闻声,笑得益发狂妄,掺了妖气的笑声更让我对他讨厌上三分。青缇似乎与我深有同感,也睖睁着一双怒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花妖却是不动声色,只在听到“上仙”二字时微微侧目,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看得有些心虚,只好安慰自己,爹爹三年前便说我的修为到了可以历劫的程度,何时晋位只是时间问题。若不是我荒废了三年功业,怕早就是上仙了。
“上仙?”来人冷笑一声,“上神我且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一个小小上仙?”
此人好大的口气。纵观整个三清境,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位上神坐镇。上神与上仙之间有如鸿沟,上仙之位虽已属尊崇,尚能凭勤修晋位,若要修成上神,却必得是惊才绝艳天资卓群。我虽已触碰到上仙的屏障,离上神的位阶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敢如此藐视上神的,若不是洪荒时代存留的那几位上古神魔,便定是些妄自尊大之辈。
“净炎!我家尊上宽宏大量放了你一马,你莫要欺人太甚!”我正欲开口辩驳,却被青缇抢了先。
唔,花妖这个手下对他倒是忠心。我瞧瞧看了花妖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地悬在柳枝上,已换了个半躺的姿势,目光没有焦距,不知散在了哪里。他倒是淡定。
那唤作净炎的妖魔并未理会青缇的怒喝,反倒自半空中飞掠而下,一道火诀烧遍了岸边的柳树:“白慕,你何时要靠一个小小童子来装腔作势了!”
霎时间满目红光熊熊燃起,映在十里碧波池水之中,粼粼如血色。
“净炎,适可而止。”花妖微微蹙眉,白色衣袂轻挥,身后突然扬起十丈水幕,自半空中倾灌而下,方圆数里内的温度骤降,逼人的寒气掺着水珠,在低空中盘旋不落。方才还燃起熊熊烈火的岸边垂柳重新恢复了清明,滋啦啦地冒起了青烟。
“哈!”自古魔道中人必生性暴戾,视性命于罔顾,一向被三清境里那群老神仙们诟病。果不其然,那唤作净炎的妖魔见花妖终于有了回应,不但没有退去,反倒大笑一声,“白慕,你躲躲藏藏这么多年,是时候来与我好好打一场了!”
花妖停下手中的水诀,翻身落地,没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声音却依旧利落:“你若想打,便不要说废话。”
方才偷听到的话语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中响起——
“……那妖孽没寻到尊上,闯入宫中大闹了一场,尊上的伤若是好了,是否……”
糟了,花妖这模样……莫不是真受伤了吧?
“你若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回去。”花妖放低了声音,吩咐我道,“从水下走,他的妖力属火,不会去追你。”
属火之人不轻易碰水,确实是自然之理。只可惜在“不识水性”这件事上,本仙子作为一只伤好了一半的鸟类群众,较之那位净炎仁兄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妖见我愣着不动,敛了敛眉,转而吩咐青缇道:“带她走。”
啊喂……我也不是不想走的好不好……我是真的不能沾水好不好?!我顿时感到一阵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