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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啊。他险些脱口而出,但他没说出声。他指着正从桥下开过的一艘大船说:“这里太热了,我们走吧。”
“不,你静下心来,就不觉得热。瞧,还有风呢。”说着,她的一只手持伞,一只手亲热地挽住了他的臂膀,“这里很好,没什么人来打扰。”
她说得是对的,江面上不时地拂来阵阵热风。身后一刻不停地过着来往车辆,但没有一个司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游人。正因为是在烈日高温之下,长长的桥面上就他们两个游人。从豫园走出来以后,一路之上,他们几次自然地分开了,随后,她又自然地主动挽住了他。遇到人拥挤的时候,她还像避让别人一般,偎依到他的胸前来,似乎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天生的情侣。他愈来愈感觉到她的亲昵,她对他的充分信赖。他知道,此时此刻,如若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甚至于有更亲热的举动,她是不会反对、不会生气的。但他没这么做,他觉得这么一做,就太像庸俗的爱情小说中的描绘了,就会把他们之间那种朦胧的、美好的、如恍似惚的、若即若离的状态破坏了。而这一状态,比起那些浅薄的、赤裸裸的、直截了当的爱情要诗意得多、醇厚得多。
她的伞叩碰着他,他转过脸去,她正仰着脸,睁大了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瞅着他。她的目光中有着期待、有着企盼,还有着鼓励和脉脉的温情。他的脸情不自禁地向她挨去,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缕惊喜之色。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她绯红的脸颊上、她微微张启的嘴巴里透出的那一股诱人的气息,哦,这真是令人迷醉的一刻,瞧她的眼睑合下来了,瞧她的眉梢在颤动,瞧她晶亮的额头上沁出了一颗一颗汗珠,他摸出餐巾纸,轻轻拭去她的汗珠,她昂着温顺的脸,任凭他轻拭着,身子却不知不觉地向他靠过来。她手中的伞角叩碰了他一下,他陡地一惊,惶恐地把她的伞轻轻地移开了一点,吁了一口气。
她仍轻合着眼,眼睑在蝉翼般地颤动着。
一艘过江船鸣叫了一声,她陡地睁开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江中的船,她的目光向江面上望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不远万里,花费一大笔钱,来到上海,难道就是为了寻找她在平静安然的家庭中得不到的感情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又算什么呢?
他沉默了,身边的这个娇小美貌的女子,离得他很近,触手可及;却又离得他那么遥远。
他困惑。
他神态自然多了,她挽着他,有时几乎是依偎着他穿行在上海的人流中,他的臂膀不再僵直,他的精神不再拘谨不安。他还时时转过脸来,给她指点着一个一个景致作介绍。
渐渐地她发现,上海这座城市里的一切,仿佛他全知道,全都能头头是道地一一说明白。只有她心底里知道,他说些什么,她全然听不进去。她只要他讲,只要感觉他在自己身边,就觉得自在,觉得满足,就有一种从未感受和体验过的幸福向她溢来。他的嗓音让她迷醉,他那时常近乎木讷的神情让她忍俊不禁,他对她的细心周到让她怦然心动。
头一天从杨浦大桥下来,他们又驱车去了东方明珠电视塔和中央绿地,无论是上到东方明珠的高处,还是在高楼包围中的绿地中央品茶,她都感觉到上海的一切离得她越来越近。再不像上次来时那样,对上海只留下了一个外滩的粗浅的印象。
第二天他陪着她去了周庄,尽管仍是上海入秋以后少有的恶热天气,九百年的水乡古镇还是令她流连往返,深为惊叹。
双桥的秀色,幽深的街巷,悠悠的河水,河岸边洗涮的妇女,古朴凉爽的厅堂里弥散出的那一股特有的气息,浮光跃金的辽阔湖面南白荡盈盈碧水,她从来也没见过的“轿从前门进,船自家中过”的妙景,还有那个中年船娘唱的有韵有味的民谣和鲜美的鲈鱼,一切都令她着迷,令她兴奋得好几次都想蹦跳起来大声喊叫。她催着他给拍下了很多照片,她说回去以后,不但可以做几档好节目,她还能写不少文章,在洛杉矶的报上用,也能在日本的报刊上发表。这完完全全是意外的收获。哦,光是那长长的石板街面,就能勾起她多少惆怅的思绪啊。
遂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又陪着她参观了上海博物馆,游览了黄浦江。
也难为他了,还特意带着她去看了几条典型的上海弄堂,石库门房子,新式里弄房子,多层公房,几近消失的弯弯曲曲的贫民窟,近年来建筑的高层民宅。看得她眼花缭乱,记也记不住。她不但让他拍了照片,她还打开了录音机,录下了弄堂里很多难得听见的市井的喧嚣。
原来这只不过是她为搪塞他傻呵呵的追问随口说出的来访理由,没想到她真得到了这么多的素材。
也多亏了他,他天天陪伴在她身旁,给她留影,过桥、下楼,走到稍不平顺的地方,他总是不失风度地扶她一把。最令她深为感动的是,每一顿餐,他都为她作了精心的安排。到了午晚餐时间,他总要问她想吃什么,她每次都说想吃水饺。一来这是她觉得中国的水饺好吃,更主要的是,上次来中国时她就发现了,水饺很便宜。她明白,这一次到上海来,他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她不想要他太破费了。可他没有一次让她吃水饺。他带她去品尝了小绍兴的三黄鸡,他请她吃了道地的上海家乡菜,虾子大鸟参、油爆虾的美味,令她经久难忘。到周庄那一天,吃的又纯是江南水乡的风味,鲜美的急水港大闸蟹,喷香的万三蹄,还有鱼。哎唷,几天下来,每当吃饭的时候,她就连声向他抱怨,不要吃了、不要吃了,再吃下去她要变成个肥婆了,再没人看得上眼了,再没女性的魅力了。
每次他都点头,每次他都说好,可每次他安排的菜肴都令她馋得连连下箸,顾不上会不会发胖了。
连续四天了,她对他的关怀备至感到温馨和体贴。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作为一个旅游者,一个客人,能够为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吃得好,玩得舒适,睡得也安宁,时差不知不觉地就倒了过来,连她刚来时的烦躁,也仿佛让他给抚平了。这真正是奇怪的事情,每天早晨在709客房里醒来,她都有一股莫名的亢奋,有一种感情上的期待,只要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她就充满了幸福感。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在恋爱,是陷入了情网。细想想似乎觉得可笑,她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会返老还童般体会到初恋少女的情感?
但这一切又都是真的,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如果没有他,她一天都呆不下去。
惟独他,除了已渐渐习惯于陪伴她之外,一切仍还是像第一天时那样,对她彬彬有礼,却始终没在感情上敢于越雷池一步。天气奇热,她时常口渴,他察觉了,每次买饮料前,他总会细心地问她想尝热饮还是冷饮,她选择了冷饮之后,发现他自己选的是热饮。这一点更让她感觉温馨。他非常尊重她,尽管他喜欢的是热的。偶尔进入商店,他也劝她不妨看看,买一点有特色的小摆设和小商品。她曾经生起一点警觉,她写过一篇《当了一回“呆胞”》的短文,详细叙述了一次去香港旅游时被导游带进文物商店,几近敲诈地选购玉石的经历,事后发觉上了当。故而,以后每次在旅游中被带进商场,她总会掠过一丝不悦。他为什么也这样呢?但当她掏钱买他介绍的梨膏糖、五香豆、民族木娃娃时,她发现这些东西便宜极了,实在应该给翠西和“成吉思汗”带上一点。内心里深感自己错怪了他,以后走进商店时,她把他挽得更紧了。夜里躺在床上她不由得想,人的心灵真是奇怪的东西,他对她那么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对她那么好;她也万里迢迢地专程来见他,对他充满信赖,怎么也会在心灵深处,泛起对他的猜测、怀疑。
她自忖也觉得可笑。
每次和他坐出租时,他一说话,她真想靠到他的身上去,像在豫园鱼乐榭的座位上一样,像在杨浦大桥的桥面上一样,亲亲热热地偎依在一起。有几次,她都坐到车中间了,他显然在有意识地回避着她,紧靠车门坐着,怕她挨得他太近了。他还把随身带的那只黑色皮包,放在他们之间,她只要瞅一眼皮包,心里总不免起一阵波动。出租车厢内没有私家车整洁,每次上车他总要为她掸一掸灰尘,把椅套扯扯平,这一切细微的他做来那么自然真切的动作,总让她感动得心潮难平。
她已经在上海一连呆了五天,这天晚餐后他送她回宾馆,他问她明天还想看什么,去什么地方。她说上海的事儿她全办完了,可以说还意外地获得了很多东西。回到洛杉矶,十、十一、十二三个月里,她所有节目的素材都有了。
他笑起来:“那好啊,你想不想去上海附近走一走?”
“要不,你上楼去坐坐,我们商量一下。”她主动提议,连续几天,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出于礼貌,他每天都把她送到大堂或是电梯口,就主动向她道别了。她怕他又找出什么理由推诿,又补充了一句:“我有一篇短文要给你看。是写你的。”
他点头同意了:“好吧。”
“写了我一些什么?”在电梯上,他轻声问。
她知道他心里犯疑,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给他看。她莞尔一笑:“你看了就明白了。”
进入709房间,亮了灯,她让他坐,在他斟茶时,她从笔记本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他的面前说:“文章很短,就在里面。”
信封上写着“友人”二字。
他瞅了一眼,拿起信封就要看,她按住了他的手,抬起头来望着他说:“不要当着我的面看,你带回去。”
他困惑地抽回自己的手,把信封放进随身带的提包说:“好吧。”
“看了,”她凝定般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别见笑。”
“怎么会呢。”他轻轻地咕噜了一句,低了下头。
“你知道,上海旁边的杭州、苏州、包括南京,上回来时我都去过了。”她喝了一口茶说,“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一看?”
“扬州——”
“啊,我听说过,古城扬州。你陪我去吗?”她显出了强烈的兴趣,直截了当地问,“你陪我去么?”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陪你去。你来早了一点,月底以后来,江阴长江大桥通了车,从上海到扬州就有直达车了。”
“那现在怎么走?”她对此其实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只要他陪着去,走再远的路,她都无所谓。
“得先坐火车到镇江,再从镇江摆渡过长江,又坐一段客车,就能到了。”他对路线十分熟悉。
“太好了。”她轻拍了一下巴掌道,“坐火车,还能坐船,太有色彩太有味道了。我去,跟你去。”
“你想去,我就去安排。”说着,他呷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利索地说,“顺利的话,我们明天早晨就能出发。时间不早了,你轻松一下,早点休息。”
“你——”她失望地瞪着他,好不容易请他进屋来坐一坐,没想到他说完了话就要走,“这就走?”
“是的,我看你也挺累的了。从早到晚,是不是我把日程安排得太紧了?”
“哦,没有。这样很好。”她急忙摆手,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告诉他了,其实她真正能在上海呆的时间也是不长的。但她终于忍住了没说。
他笑了,拍了拍随身带的提包说:“我急着想知道你究竟写了我一些什么。”
她也跟着他笑了,看来她在他的心目中还是有着很重的位置的。她不再阻拦他,随着他走向门口说:“那么,我等你的电话。”
自从头一次出游阴差阳错以后,他们说定了,每天她都等在屋里,由他随时通知她出发的时间。
他走了,沿着长长的走廊离去。门关上以后,屋里又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不再像头一天晚上那样感觉孤独,相反她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充实,而明天一早,她能如时地见到他。她又觉得充满了希望。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这是一种恋爱心理吗,她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这几天里过得十分甜美却总有着一点缺憾。
缺的是什么呢,是对他的感情的期待,还是来自于他的爱,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她真正又说不上来。如果从他们见面的头一天起,他们就像电影中的男女主角一样,很快地进入热恋中情人的角色,那以后的这些天里就什么滋味儿都没有了。他们两相面对的时候,甚至还会觉得难为情。哦,生活中敏感的心灵,可能就正是这样的,他们渴望着爱却又畏惧着爱,他们见着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