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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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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那样泰然自若,嘴角也能挂上这样的微笑?看来这是太遥远了。我多么希望马上就能达到这一步。可当时我觉得自己慌得傻了眼。只要能摆脱这样的窘态,我甚至宁愿变成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久居曼陀丽的老妇人。
    铁门砰地一声在我们后面关上,再也看不见尘土飞扬的公路。我发现车道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很不相同。我原以为曼陀丽的车道一定是条宽阔的大路,上面铺着沙砾,两边是齐整的草坪;路面经常用耙子和扫帚整理,弄得很平滑。可它不是这样,倒是像条蛇似地扭曲向前,在有些地方并不比一条小径宽阔多少。道旁两排大树,枝条摇曳,交错纠缠,形成教堂穹隆般的浓荫,我们就好比在拱道上穿行。绿叶混成一片,浓密异常,即使正午的太阳也无法透过,只能间或在车道上投下一些斑斑驳驳、时隐时现的温暖金光。四周非常静,鸦雀无声。在公路上曾吹着一阵西风,它欢快地拂着我的脸,使路边的青草一齐弯腰低舞,可是在车道上却一丝儿风也没有。甚至汽车的发动机也变了调子,它低声哼哧,不再像刚才那样放肆轰鸣。
    车道倾斜着伸向山谷,大群树木迎面压来,其中有魁梧巨大的榉树,白色的躯干光滑可爱,擎托着一根又一根数不清的枝权。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它们迎面压来,我只要一伸手就可触到它们。
    我们继续前行,驶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狭溪。这条根本不像汽车道的小路还在向前蜿蜒伸展,就像被使了什么魔法的一根缎带,穿过黑压压的沉寂的树丛,无疑正深入林子的中心。左右看不到豁然开朗的空地,看不到房屋。
    车道漫漫,老是不见尽头,我的神经开始受不住了。我想,转过这个弯,或者再往前一点,绕个圈,一定就能看到尽头。但是每当我从椅上挺起身子,总是又一次失望:看不见房屋和田野,看不见令人宽慰的开阔的花园,周围仍是一片死寂的密林。两扇大铁门已经成为逝去的记忆,门外的公路则更遥远,似乎已属另一个世界。
    突然,我看见在幽暗的车道前面有一小片开朗的天空,顿时,黑糊糊的林子开始变得稀疏,那种无名的灌木丛也不见了。道旁是远远高出人头的一堵血红色的墙,原来我们已来到石南花丛中。石南出现得那么突然,不但把人弄得不知置身何处,甚至叫你大吃一惊。刚才汽车行在进林子里,我一点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奇景。石南花红得像鲜血,着实吓了我一跳。成团成簇的石南,茂盛得难以置信,看不见叶子,也看不见枝干,只有一片象征着杀戮的血红色,因为过分的浓艳,显得非常怪异,完全不像我以前见过的石南花。
    我朝迈克西姆膘了一眼,他微笑着问我:“喜欢吗?”
    我喘着气答道:“喜欢。”是不是真心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一向把石南看作一种普普通通的家花,或呈紫色,或呈浅红,整齐地排列在圆形花圃中。可是这儿的石南花根本不像植物,而是一群高耸的密集巨怪,美得反常,大得出奇。
    这时我们离宅子已经不远。果然不出我所料,车道由窄变宽,向一片开阔地伸去。在两边血红的石南花的簇拥之下,我们拐了最后一个弯,终于到达曼陀丽!啊,曼陀丽,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多年前那彩图明信片上的雄伟大宅,优雅,精美,一无瑕疵,比我梦中见到的形象更加完美!宅子由平坦的草地和绒毯似的草坪环绕,座落其间;庭院平台倾斜着伸向花园,花园又通往大海。我们向宽大的石阶驶去,最后在敞开的正门前停车。这时透过一扇带竖框的窗子,我看见大厅里全是人。我听到迈克西姆低声骂了一句:“这鬼女人,她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一套。”接着便猛地把车刹住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那些人都是谁啊?”
    “看来,这下子你得硬硬头皮挺一挺,”他没好气地对我说。“丹弗斯太太把全家和庄园里的仆役都集合起来欢迎我们。不要紧的,你用不着开口,一切由我来对付。”
    我摸索着找车门的把手,有些发慌,另外,因为长途坐车,身上阵阵寒颤。正当我乱摸汽车门锁时,仆役总管带着一个跟班走下台阶,他替我打开了车门。
    总管是个老头,脸相很和善。我抬头向他微笑,并伸出手去。他大概没有看见,径自拿起毛毯和我的小化妆盒,扶我下车,同时把脸转向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一边脱手套,一边对总管说:“喂,弗里思,我们回来啦。离开伦敦时下着雨,看来这儿不像下过雨。大家都好吗?”
    “都好,老爷,谢谢您关心。是啊,这儿没下雨,一个月来多数是好天。看到您回来真高兴,但愿您身体康健。但愿太太也康健。”
    “我俩身体都好,谢谢您,弗里思。只是坐车赶长路有点累,想喝茶了。我可没料到这一套,”迈克西姆说着往大厅那边撇了撇头。
    “老爷,这是丹弗斯太太的吩咐。”总管说话时脸上毫无表情。
    “我猜到的,”迈克西姆生硬地说,接着便转过脸招呼我进屋,“来,反正不花多少时间,完了就喝茶。”
    我俩一起登上石阶,弗里思和跟班抱着毛毯和我的胶布雨衣跟在后面。我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同时因为紧张,喉咙于涩难过。
    直到此刻,当我闭起眼睛,回忆初到曼陀丽那天,我还能想象自己当时的样子:穿着紧身衣,汗湿的手里抓着一副齐臂长手套,瘦小孱弱,窘态毕露,站在门槛上。闭起眼睛,我又看到了石筑大厅。几扇气派不凡的门打开着通往隔壁的藏书室。大厅墙上挂着彼得·莱利②和范戴克①的作品。精致豪华的楼梯通向吟游诗人画廊。大厅里,前一排后一排站立着大群的人,一直排到那边的石筑市道和餐厅。这些人张大着嘴,露出好奇的神情,盯着我看,就像围着断头台看好戏的观众,而我则像双手反绑等待处决的犯人。
    
    ①彼得·莱利(1618—1680),荷兰著名人像画家。
    ②范戴克(1599—1641),出生在比利时的著名人像及风景画家。
    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此人又瘦又高,穿着深黑色的衣服,那突出的颧骨,配上两只深陷的大眼睛,使人看上去与惨白的骷髅脸没什么两样。
    她朝我走来。我向她伸出手去,一边羡慕她那高贵而安详的态度。她握住我的手,我执着的是一只无力而沉重下垂的手,死一样冰冷,没有一点儿生气。
    迈克西姆向我介绍:“这就是丹弗斯太太。”她并不抽回自己那只死一样的手,一边开始说话,两只深陷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受不住她的逼视,终于移开了目光。直到这时,她的手才蠕动起来,重新有了生气,我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同时又自渐形秽。
    此刻我已记不起她的原话,但我记得她曾以自己个人的名义,并代表全体雇员仆役,欢迎我来到曼陀丽。那是一篇事先练习过的礼节性的欢迎辞,一种干巴巴的官样文章。她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冷冰冰,毫无生气。说完之后,她等着,像是期待我致答辞,我记得自己如何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表示感谢,慌乱之中,竟把两只手套掉落在地上。她弯下身替我捡起手套。当她把手套交给我时,我看到她嘴角隐约绽出轻蔑的微笑。我立刻猜到,她一定在笑话我缺乏教养,她的表情很有点异样,使我怎么也没法定下神,即使当她退回仆役队伍之后,这个黑色的人物仍然显得很突出,与众不同,游离在外、尽管她不作声,我知道她还在死命盯着我。
    迈克西姆挽起我的手臂,说了几句表示领情的话。他说得非常自然,毫无窘态,似乎致答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说完这番话,他拥着我走进藏书室去喝茶,随手带上门,我俩总算又单独在一起了。
    两条西班牙种的长耳狗从炉边跑来迎接我们,用前爪搔着迈克西姆,毛色柔和的长耳朵向后撇着表示亲热,还唤着他的手。过后,狗儿弃了迈克西姆,跑到我身边,唤我的脚跟,露出疑惑而戒备的神态。那条瞎了一只眼的母狗一会儿就对我厌倦了,咕噜一声,走回到炉边去。但是小狗杰斯珀却把鼻子搁在我的手掌里,下巴偎在我膝上,和我亲热起来,当我抚摸着它那柔软的耳朵时,它的眼睛露出深沉的灵性,还僻啪僻啪地甩尾巴。
    我脱掉帽子,解下那寒怆的小围脖,连同手套、提包,一起扔到临窗的座位上。这时我才觉得好过一些。房间很深,十分舒适,靠墙排着书架,藏书极多,一直堆到天花板;一个独身男子是一辈子不愿离开这样的藏书室的。大壁炉旁边,摆着厚实的靠背椅,还有一对篓子,那是专为两条狗准备的。但是看来它们从来不进篓子,因为椅子上留着好些凹陷的痕迹。说明它们常在这儿歇息。长窗对着草坪,草坪往外,还能望见大海在远处闪光。
    房间里有一种安谧的陈年气味。尽管初夏季节这儿总陈列着紫丁香和玫瑰,花香不断,但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从花园或大海吹来的空气,一进屋子,马上就失去原先的清新,成了这一成不变的藏书室的一部分,与那些发霉的、从来没人去读的藏书混成一体,与漩涡花饰的天花板,与浅黑色的护壁镶板,与厚重的帷幕,混成一体了。
    这是一种类似苔藓的陈年气味,在那种难得举行礼拜的教堂里,石生青苔,窗绕长藤,你常能闻到这种气味。藏书室就是这么一个静谧的处所,一个供人恍惚冥想的地方。
    一会儿,茶点端来了。弗里思和那年轻的跟班神色庄重地把一切布置好,我在一旁不用插手,一直等他们离去。迈克西姆翻阅着一大堆信件,我手里捏弄着往下滴奶油的松煎饼和碎蛋糕,喝下滚烫的热茶。
    他不时抬头看我,向我微笑,接着又埋头读信。这些信大概是过去几个月中积压下来的。想到这儿,我才感到对他在曼陀丽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常规,对于他的男女朋友,对于他的花销和他治家的那一套,我知道得实在太少。过去的几个星期飞一般逝去,我偎依着他坐车驶过法国和意大利,仅想着我是多么爱他。我用他的眼光去浏览威尼斯,应和他的每一句话,对往昔和未来不提任何问题,满足于眼下的现实,满足于这点小小的荣耀。
    他比我原先想象的要活跃得多,也亲切得多。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显示他的青春和热情,完全不像我们初次相识时的那种样子,完全不是在餐厅里独占一桌,目光呆滞,神秘莫测的陌生人。他是我的迈克西姆,他笑着,唱着,往水里扔石子,拉着我的手,舒展开眉头,卸下肩上的重负。我把他当作情人、朋友。那几个星期,我忘了他以前那种有条不紊的刻板生活,忘了这种生活还得重新开始,一如既往,而这几个星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假日,倏忽就被抛在脑后。
    我看他读信。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有时则表情木然地把信扔在一边。我想,要不是仁慈的上帝,我从纽约写来的信此刻也一定在这一大堆来雁往鱼之中,他会用同样冷漠的态度对待,也许一开始为写信人陌生的签名所困惑,然后打着阿欠,把信扔进纸篓,伸手去取茶杯。一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好险哪,差一点儿,此刻他就会独自在这里喝茶,照样过他的日子,也许不怎么想到我,至少不觉得遗憾;而我呢?我在纽约陪着范·霍珀夫人打桥牌,日复一日,翘首期待那永不到来的回信。
    我仰靠在椅子里,环顾四周,想给自己多少灌注点儿自信。使自己意识到此刻确实在曼陀丽,在那彩图明信片上的大宅里,在这名扬远近的曼陀丽庄园。我得设法让自己相信,这里所有的一切确实属我所有,既是他的,也都是我的。此刻我坐着的宽敞舒适的椅子,这么许多顶着天花板的藏书,墙上的绘画,花园,林子以及我曾在书报上读到过的曼陀丽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是迈克西姆的妻子。
    岁月荏苒。就在这儿,我俩将白首偕老。到那时,我俩还将这样坐在藏书室里喝茶,迈克西姆和我两人。狗儿和我俩作伴,那将是眼下这两条狗的后裔。藏书室里仍将弥漫着此刻这种陈年霉味。有朝一日,屋子将弄得乱七八糟,狼藉不堪,那是在孩子们——我们的儿子——还未长大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小家伙们穿着沾泥的皮靴,伸着四肢趴在沙发里,把一大堆棍棒、板球拍子、大折刀、弓箭等带进屋子。那边的桌子,此刻擦试得何其亮堂光滑。到那时,桌上将出现一只丑陋的大盒子,里面盛放着蝴蝶和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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