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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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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告诉你,”我说。“我怕一说又会惹起你对吕蓓卡的回忆。”
    “惹起我的回忆?”迈克西姆轻声自语。“喔,老天爷,难道我还用别人来惹起回忆吗?”
    他直勾勾望着前方,一时没接着往下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正在想着海湾里那灌满了海水的沉船船舱。
    “她老是请那个名叫费弗尔的家伙到海滩小屋去,”迈克西姆接着叙述。“对仆人她总是说出海去了,天亮前不会回来。其实她在小屋里同那家伙一起过夜。我又一次提出警告,对她说清楚,倘若再让我撞见这人,不管在庄园的哪个角落,我就开枪打死他。那人历史不清白,是个下残坯子……一想到这人在曼陀丽的林子里大摇大摆散步,玷污了像幸福谷这样的地方,我简直要发疯。我对她明说,我受不了这种侮辱。她又是一耸肩,这回倒是忘了骂几句亵渎的脏话。我还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神态有点仓促不安,人看上去相当憔悴。看到她这副模样,我不禁问自己,等这女人开始显出老态,自己也觉得老之将至,还不知道会变成个什么样的怪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没再出多大的意外。一天,她又上伦敦去,可当天就回了家。这在她倒是难得。我没料到她回来,所以到弗兰克家吃晚饭去了。当时手头有不少事要办。”
    他这会儿的语调变得仓猝短促。我紧紧握着他的双手。
    “吃过晚饭,十点半光景,我才回家,一眼看见大厅的椅子里搁着她的围巾和手套。我不明白她这么快就回家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走进展室,她不在屋里。我猜想她大概又上海湾去了。这时我突然猛醒,对于这种充满谎言和欺骗的肮脏生活,自己已忍无可忍。事情好歹总得有个解决。我想是不是应该抓起一支枪,去吓一吓那情夫,吓一吓那对狗男女。于是我马上出发到海滩小屋去。仆人根本不知道我曾回家来过。我溜进花园,穿过林子,看见小屋的窗口亮着灯光。我直奔小屋而去。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屋里只有吕蓓卡一人。她躺在两用沙发上,旁边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她看上去像是得了病,神色反常。
    “我开门见山就骂费弗尔那混蛋,她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这种丢脸的日子你我两人应该过够了,’我说。‘今天就算是个终结。你明白吗?你在伦敦放浪与我无关,你可以在那里跟费弗尔同居,或是随便找个称心的情夫。在这儿可不行。不许你在曼陀丽胡来。’
    “她沉默了一会,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过后微微一笑说;‘倘若我喜欢在这儿住,怎么办?’
    “‘你应该明白我们的交换条件,’我说。“对于我俩之间那桩该遭天罚的肮脏买卖,我可是守信用的,对不?你却说话不作数,你以为你可以把我的屋子,我的家,当作你在伦敦的艳窟吗?我忍气吞声地受够了。上帝作证,吕蓓卡,今天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我记得她把香烟掐熄在沙发旁的烟灰碟里,然后站起身,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你说得不错,迈克斯,’她说。‘是时候了,我该掀开新的一页了。’
    “她显得非常苍白,非常瘦弱。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双手塞在裤袋里。穿着航海服,她像个小男孩,那张娃娃脸同波特切利①画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①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
    “‘你想过没有?’她说,‘你简直没法拿出像样的证据来指责我。我是说倘若你想同我离婚,把事情闹到法庭上去。你明白吗?打一开始起,你就没抓住我一丁点儿的证据。你的朋友,甚至那些仆人,全都相信我们的婚姻美满至极。’
    “‘要是我扯着弗兰克出来讲话呢?’我说。‘还有比阿特丽斯。’
    “她仰天大笑。‘弗兰克能说我什么呢?’她说。‘你对我了解至深,难道这点都不明白?至于比阿特丽斯,倘若她出现在证人席上,我一定让她变成一个十足的嫉妒心很重的街坊泼妇,因为丈夫偶尔昏了头,做了傻事,才来法庭打官司。这难道不是世上最容易办到的事吗?不,迈克斯,要证明我行为不端,够你费心的了。’
    “她把身子的重心压在脚跟上,前后摇晃,双手插在口袋里,嘴上挂着浅笑,目不转睛看着我。‘你想过吗?我可以让我的贴身女仆丹尼出面,在法庭上立誓提供任何教给她的证词。而其他的仆人,出于无知的盲从,也都会跟她依样画葫芦在法庭上宣誓。在他们眼里,我俩是同住曼陀丽的夫妇,对不对?其他人,包括你所有的朋友,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一切人,也都这么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来证明我们其实没有夫妇关系。’
    “她在桌子边沿坐下,晃着两条腿,盯着我看。
    “‘我俩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不是非常成功吗?’她问。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曾盯着她的那只脚看,脚上穿着条纹花样的凉鞋,一前一后摆动不止。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开始发酸,头也莫名其妙地突然剧痛起来。
    “‘我们两人,我是说丹尼和我,可以让你显得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低声说。‘使别人不相信你,迈克斯,谁也不会相信你的。’那只脚还在我眼前来回晃动,那只穿着蓝白相间花纹凉鞋的该死的脚!
    “突然,她蹭地滑下桌子,站在我面前,脸上仍然笑容可掬,双手还是插在袋子里。
    “‘假如我有个孩子,迈克斯,’她说,‘不管是你本人还是世上随便哪一个外人,都将无法证明孩子不是你生的。小家伙将在曼陀丽长大成人,姓你家的贵姓。到时候你也无计可施啊!等你死了,曼陀丽将自这孩子所有;你根本没法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财产的继承关系是无法避免的。为了你钟爱的曼陀丽,你当然希望有个继承人,对不?看着我的儿子躺在栗子树下的童车里,在草坪上玩跳蛙游戏,在幸福谷捉蝴蝶,你不高兴吗?看着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心里明白一旦你死了,这一切将全都归他所有,这难道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吗?迈克斯?’
    “她顿了一顿,仍然把身子重量压在脚跟上摇晃,接着又点起一支烟,走去站在窗边。她开始放声大笑,哈哈地笑个不停,我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住嘴了。‘天哪,多有趣!’她说。‘真是有趣到极点,妙不可言!对啦,刚才你听没听到我说,我该掀开新的一页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那些妄自尊大的本地人,你家那些该死的佃户,这一来他们肯定会高兴吧?他们会说:这正是我们一直翘首期望的喜事,德温特夫人!我将做一个十全十美的良母,迈克斯,就好像我始终是个十全十美的贤妻。谁也看不透其中的秘密,谁也无法了解事实真相。’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脸上挂着微笑,一只手插在口袋子里,另一只手拿着香烟。我杀死她的时候,她还在笑。我是朝她心窝开枪的,子弹不偏不倚穿心脏而过。她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盯着我看,脸上慢慢绽开笑容,两眼睁得滚圆……”
    迈克西姆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竟成了低声的耳语;他那被我握着的手冰凉冰凉。我没敢看他,移开目光盯着身旁地毯上打瞌睡的杰斯珀,它的尾巴不时微微一甩,敲打着地板。
    “我当时忘了,”迈克西姆这时的嗓门压得非常低,声音显出十分的疲惫,一点不带感情。“开枪杀人竟会流出那么多的血。”
    杰斯珀尾巴下面的地毯上有个破洞,是香烟烧坏的。我暗自忖度,这破洞出现至今不知已有多久。有人说白蜡树皮可用来补地毯。
    “我不得不跑到海湾去打水,”迈克西姆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她死时不在壁炉旁,可在那儿竟然也溅了一片血迹。在她倒下的地方,前后左右更是全成了血泊。外边起风了。窗子没插销,所以一开一闭。乒乒乓乓碰撞不止。屋子里,我跪在地上,手拿抹布,身边放着一桶水。”
    我不禁想到:还有拍打屋顶的雨水呢!他怎么不记得了?雨点子虽细却密,淅沥入耳。
    “我把她的尸体拖上了船,”他说。“那时是十一点半光景,可能快十二点了。外面一片漆黑。那晚上没有月光,吹着一阵强劲的西风。我把她的尸体拖进船舱,扔在那儿,接着只好仓促开船,船尾拖着救生橡皮筏,迎着风浪,驶出小埠头。风向虽顺,可惜只是阵风。我在海岬的掩护下,正好处在下风头。我记得主帆张到一暗桅杆上轧住了。你知道,驾船这活儿我已多时不干。我从未随吕蓓卡一起出海。
    “我还考虑到潮水的因素,那晚的潮水既急又猛,汹涌冲进小海湾。风像是通过漏斗从海岬处吹下。我驾着帆船驶过灯塔,进了海湾。我绕着圈子航行,避开那突出的礁岩。船首的小三角帆在风中啪啪作响,我怎么也没法扣紧帆脚索把它张满。一阵狂风吹来,猛地把帆脚索从我手里打落,那绳索马上绕着桅杆卷作一团。帆颤抖着发出巨大的劈啪声。像是有谁在我头顶挥舞鞭子。我记不得在这种场合驾船人应该如何动作才对,我当时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曾伸手去抓那根帆脚索,可绳索在我头上随风飘荡。这时迎面又吹来一阵大风,帆船开始向一侧漂去,接近礁岩。天暗极了。在那漆黑而滑溜的甲板上,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下到舱里,手里拿着一块大尖铁。要是此刻再不采取行动,就太晚了,因为帆船离礁岩已很近,如果再漂流六七分钟,就会离开深水。我旋开船壳上的海底阀门,海水顿时涌进来;我用大尖铁猛击船底木板,其中一块马上裂作两半;我把大尖铁从缺口处退出,又去猛击另一块底板。海水漫上我的脚面。我让吕蓓卡的尸体留在那儿的地板上,接着就去把两扇舷窗—一关紧,又把舱门锁上。待我走上甲板,我发现船离礁岩已不满二十码。我把甲板上的零碎东西扔下海去——一个救生圈、一对长柄桨、一团绳子。我爬进橡皮筏子,划离帆船,接着又停住桨,回头凝望。帆船仍在随风漂流,同时又正歪着头逐渐下沉。三角帆还是颤抖不已,打响鞭似地劈啪作声。我想深夜里倘若有人在悬崖上行走,定会听到这劈啪的帆声。也许海湾远处有从克里斯港来的渔人,他的小渔船浮在水面像个幽灵,我没法看清。帆船的桅杆开始摇晃,并出现裂缝。突然,船翻了。与此同时,桅杆拦腰折断。救生圈和长柄桨从我身旁荡开去,帆船却不见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曾对着帆船原先的位置呆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划着桨回到小海湾。这时开始下雨了。”
    迈克西姆沉吟着,仍然以呆滞的目光望着前方。接着,他转过脸来,看着坐在他身旁地板上的我。
    “这就是全部经过,”他说。“都说完了。我把筏子拴在浮筒上。反正换了她一定也会这么干。我回到小屋一看,地板被海水冲得湿漉漉的,那也可能是她本人打扫屋子时洒的水。我沿着小径穿过林子,走回屋来,上了楼梯,来到更衣室。我还记得自己如何脱衣就寝。屋外风雨凄苦,其势越来越猛。丹弗斯太太来敲门时,我正坐在床上。我穿着晨衣,走去开门,同她说了几句话。她担心吕蓓卡出什么意外;我劝她回去睡觉。我把门关上,走回房间,穿着晨衣在窗口坐下,看黑夜里的倾盆大雨,听海湾里的阵阵涛声。”
    我俩就这样一声不吭,坐在藏书室里。我还是执着他冰凉的双手;我不明白罗伯特怎么还不来收拾茶具。
    “那艘船沉没的地方离岸太近,”迈克西姆说。“我原来想把船开到海湾外面。要是沉在那一带,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沉船太靠近海岸了。”
    “都是那艘轮船,”我说。“要不是那艘轮船搁浅,就不会出这桩事,那还不是照样神不知鬼不觉。”
    “沉船大靠近海岸了,”迈克西姆再说一遍。
    我俩又沉默了,我开始觉得极度的疲乏。
    “我早料到总有一天要出事,”迈克西姆说。“即使在我去埃奇库姆比认那无名女尸的当儿,我就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最多只不过再等一段日子,挨过一段时间。到最后吕蓓卡总要得胜。后来我遇上了你,可这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性质,是不?把爱情倾注在你身上也根本没法改变事情的性质。、吕蓓卡料到自己最终会得胜。我看见她死时犹在微笑。”
    “吕蓓卡死了,”我说。“这一点我们必须记住。吕蓓卡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死人无法提供证词。她不能再加害于你了。”
    “可她的尸骸还在,”他说。“而且已被潜水员发现,就躺在船舱的地板上。”
    “我们可以向别人解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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