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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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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得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船的两侧缠着青草般碧绿的水藻,附着贝壳。帆船被载上驳船,积水从船身两边淌下,形成一股股急流,重新汇入大海。小船的船木看上去一定已经松软发黑,在好几处成了纸浆般的粘糊儿。船发散着淤泥和铁锈的气味,还有黑色水草的味儿,这种水草长在深水处人迹不至的水下岩石旁。也许,船尾处还挂着船名牌:“我归来”,牌上的字全生着铜绿,褪了色。钉子已完全锈了。而吕蓓卡本人就躺在那儿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以后洗了个澡,穿着停当,像平日一样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里放着一大堆来信,都是人们写来对那天的舞会表示领情和感谢的。我浏览着来信,但并不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不是要把早饭热在炉上等迈克西姆回来吃。我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说,他一大早有事出去了。弗里思没吭声,神色显得十分庄重,十分严肃。我再次在心底里狐疑:他是不是全知道了。早饭后我带上所有的信,到晨室去。屋子里一股霉味,原来窗子都还关着。我一把将窗子推开,让凉爽的清新空气吹进屋来。壁炉架上的鲜花全耷拉着脑袋,好多已经死了,花瓣散落在地上。我拉铃唤人,应召进屋来的是莫德,内房使女的下手。
    “这房间今天早上没人收拾过,”我说。“连窗子也都关着。花都谢了,麻烦你把它们拿走。”
    使女战战兢兢,带着抱愧的神情说:“太抱歉了,太太。”她走到壁炉边,抱起花瓶。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说。
    “知道了,太太,”她说。她抱着花走出房去。我从来没想到对下人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竟是这么不费气力;我不明白,先前要我当个主人为什么老是那么难。今天的菜单摊在书桌上:用蛋黄酱调味的冷鲑肉、冻肉片、冻鸡肉卷、蛋奶酥。我认出这些菜肴全是开舞会那天夜里冷餐的内容;显然,全家到今天还在吃那天的残羹冷饭,昨天中午在餐厅里摆开的那顿我碰也没碰的冷餐,也是这些东西。看来,这几天仆人都在偷懒。我用铅笔把菜单上的项目划掉,拉铃召来罗伯特。“去告诉丹弗斯太太,弄点热菜,”我说。“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别再端到餐厅去充数。”
    “遵命,太太,”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晨室,进了小花园去取我的剪刀,接着到玫瑰园去剪下一些嫩花苞。空气中的凉意业已消失,天将变得同昨天一样闷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海湾忙乎,要不已经回到克里斯港的小河?我马上就会听到消息,迈克西姆一会儿将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一定得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决不能张皇失措。我把玫瑰修剪整齐,抱着花重又回到晨室。地毯已经掸过尘,落地的花瓣也都已扫走。我开始在罗伯特注了水的花瓶里把玫瑰花插上。正当我快要把一切料理舒齐时,传来敲门声。
    “进来,”我说。
    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一手拿着菜单,面色苍白,满脸倦容,眼圈浮肿得厉害。
    “早安,丹弗斯太太,”我说。
    “我不明白,”她开始抱怨,“您为什么要通过罗伯特之手把菜单退回去,还让他捎话给我。您干吗这样做?”
    我手执一朵玫瑰,从房间这头看着她。
    “那些冻肉片和鲑鱼昨天已经端上来过了,”我说。“我看见这两道菜都曾搁在餐具柜上。今天我想吃一顿热饭热菜。要是厨房里的下人不愿吃冷食,你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反正我们家天天都浪费大量食物,再扔掉这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没作声。我把手里的一朵玫瑰花也插进花瓶。
    “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办法给我们准备一顿吃的,丹弗斯太太。”我说。“你房间里一定藏着各种各样的菜谱吧。”
    “我不习惯主人通过罗伯特之口给我传话的做法,”她说。“当年德温特夫人在世,如果想要吃点别的,她就打内线电话,向我本人交代。”
    “当年德温特夫人惯于采取什么做法,恐怕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说。“你应该明白,眼下我是德温特夫人。要是我宁愿要罗伯特传话,我就我行我素。”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屋来。“《本郡纪事报》打电话来,太太,”他说。“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吩咐说。
    “是,太太,”他说着走出屋去。
    “行了,丹弗斯太太,还有什么事?”我说。
    她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仍然没开口。“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去对厨子交代一下,午饭上热菜,”我说。“这会儿我正忙呢。”
    “《本郡纪事报》为什么打电话找您?”她问。
    “我怎么知道?丹弗斯太太,”我说。
    “昨夜,弗里思从克里斯捎回消息,说是德温特夫人的船找到了。这是真的吗?”她一字一顿地问。
    “有这样的传闻?”我说。“我倒一点也没听说。”
    “克里斯的港务长塞尔海军上校昨天来过,对不对?”她又问。“罗伯特告诉我,是他把港务长引领进屋的。弗里思说,在克里斯有消息说那个下水检查搁浅轮船的潜水员发现了德温特夫人的沉船。”
    “也许是吧,”我说。“你最好等德温特先生回来,问他本人。”
    “德温特先生干吗一大早就起身?”她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答。
    她还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弗里思还说,大家都在传,说是小船的舱里有一具尸体,”她说。“为什么舱里会有尸体?德温特夫人总爱独个儿出海。”
    “问我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了解的情况决不比你更多。”
    “是吗?”她慢腾腾地说,一面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我转过身去,把花瓶放回到窗边的桌子上。
    “我这就去吩咐张罗午饭,”她说完后依然徘徊着不走。我不去理她,于是她只好走出屋去。
    我觉得她再也吓不着我了。她的魔力已随着吕蓓卡一起完蛋。如今,对于她的一言一行,我都不在乎,再也不会受其伤害。我明白,她是我的敌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是让她了解船舱里那具尸体的真相,从此也成了迈克西姆的敌人,那会怎么样?我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我不想再修剪玫瑰花了。迈克西姆究竟在干什么?《本郡纪事报》那记者干吗再一次打电话来?过去常有的那种恶心感觉又袭来了。我只好跑到窗口,探身向外张望。天热得够呛。空中闷雷阵阵。园丁又开始刈草,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推着刈机在草坡顶上来回走动。我不能再干坐在晨室里!我仍下剪刀和玫瑰花,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开始踱步。杰斯珀啪哒啪哒跟着我打转,不明白我怎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平台来回踱步不止。十一点半光景,弗里思从屋子里走出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请您听电话,太太,”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走进那一头的小房间。拿起电话听筒时,我双手不住打颤。
    “是你吗?”我听得他说。“我是迈克西姆。我在办事处给你打电话。我同弗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说:“我同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一起一点钟回家吃午饭。”
    “行,”我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们设法把船捞起来了,”他说。“我刚从小河那儿回来。”
    “哦,”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和弗兰克。还有一些其他人,”他说。我不知道他打电话这工夫弗兰克是不是站在他身旁,也许正因为弗兰克在场,他的口气才这样镇静,这样疏远而陌生。
    “就这样吧,”他说。“等着我们。一点钟前后准到。”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向弗里思交代清楚,吃中饭的不是两人而是四人,过后就走回平台。
    一个小时慢腾腾地拖沓着过去了,漫长得像是没个尽头。我上楼去换了件较薄的外衣,接着又下楼来,坐在客厅里等他们回来。一点缺五分的时候,我听见车道上响起汽车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我赶快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我的脸色白得吓人,于是我只好使劲掐自己的双颊,弄出一点血色来,接着就站起身,等候他们走进屋来。迈克西姆第一个走进来,接着是弗兰克,最后是朱利安上校。这人我见过,记得那夜舞会上他化装成克伦威尔①,卸装以后,此人瘦多了,又矮又小,完全变了。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共和时期的摄政者。
    “您好,”他说,那腔调既平淡,又严肃,活像个大夫。
    “叫弗里思端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要去洗一洗。”
    “我也想洗一洗,”弗兰克说。没等我拉铃,弗里思已端着雪利酒送进屋来。朱利安上校一口酒也不喝;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倒是喝了好几口,上校走到窗口,站在我身边。
    “这事儿着实叫人苦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深切地为您和您丈夫感到难过。”
    “多谢您这么说,”我一边讲,一边又开始呷雪利酒。然后,我忙不迭把酒杯放口到桌上,生怕他看出我的手抖得多么厉害。
    “事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您丈夫一年前去认领了那另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我说。
    “这么说来,您没听讲今天早晨我们检查的结果?”他间。
    “我只知道有一具尸体,是潜水员发现的,”我说。
    “不错,”他说。然后,他微微回头往大厅方向一瞥,又接着说,“我看肯定就是她的尸体,”他压低了嗓门往下说:“我不能对您说详尽的细节,但是证据确凿,您丈夫和菲力浦医生都认出是她。”
    他突然收住话头,从我身边走开。原来,迈克酉姆和弗兰克又回到大厅来了。
    “午饭已准备就绪,进餐厅吃饭吧,”迈克西姆说。
    我带头步入餐厅,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什么感觉都没有。朱利安上校坐在我右首,弗兰克在左首。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开始端上第一道菜。大家都在谈论天气。“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昨天伦敦的气温大大超过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说。
    “真的?”我说。
    “真的。对那些没法离开伦敦的人来说,一定够呛。”
    “是的,够呛,”我说。
    “巴黎有时比伦敦更热,”说话的是弗兰克。“记得有一年八月中旬,我在巴黎度周末,热得简直没法睡觉。全城一丝儿风也没有,气温大大超过九十度。”
    “而那些法国人又都爱关着窗户睡觉,对不?”朱利安上校问。
    “这我倒不知道,”弗兰克说。“我住在旅馆里,大多数旅客是美国人。”
    “您自然很了解法国罗,德温特夫人?”朱利安上校说。
    “不太了解,”我说。
    “哦!我还以为您在法国住了多年呢。”
    “不,”我说。
    “我是在蒙特卡洛认识她的,”迈克西姆说。“你可不能说那儿就等于法国,对吗?”
    “不,我看不能这么说,”朱利安上校说。“蒙特卡洛是座国际性城市,不过,那一带的海岸很美,是不是?”
    “确实很美,”我说。
    “不像此地的海岸这样山岩密布,对吗?可我有自己的爱好。要说在哪儿安身定居最好,我可总是选英国。在这儿,你不会晕头转向,不知身处何地。”
    “我敢说,法国人对他们的祖国也有同样的感情,”迈克西姆说。
    “哦,那倒也是,”朱利安上校说。
    我们埋头吃菜,一时没有说话。弗里思站在我的背后。其实,这时候大家脑子里都在想着一件事,不过因为弗里思在场,只好继续装假演戏。我知道弗里思也在想这件事。要是我们把礼数俗套丢开,让他参与我们的谈话,听听他有什么高见。那不就爽快简单多了?罗伯特端着酒走进餐厅,替我们换过菜盘子,送上第二道菜。丹弗斯太太毕竟没忘了我的吩咐,总算给做了热菜。我从一口盖满蘑菇汁的暖锅里舀了点菜。
    “我看,那天夜里的盛宴,客人都是皆大欢喜而归,”朱利安上校说。
    “我不胜荣幸,”我说。
    “那样的活动对地方上真可以说是造福不浅,”他说。
    “对,我也这样想,”我说。
    “化装的愿望,假扮作其他人的愿望,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共同天性?”弗兰克问。
    “这么说来,我大概缺乏人类的共同天性,”迈克西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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