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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总会不承认她是女子选手吗?”
“日本田径总会对于阴阳人的处理方式,还没有提出正式的公告,校方也只好以总会的意见为准。毕竟末永如果在高中大赛中创下日本新纪录的话,肯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倒觉得应该欢迎那么强的选手参赛。”
“问题是,这不光只是末永个人的问题。她会成为今后阴阳人选手参赛时的前例。不想处理烫手山芋才是总会的心声吧?再说,还有来自外部的压力。”
“这话怎么说?”
“像是其他有希望得名的女子选手就读或就业的学校、企业等。他们一定会抗议,让那种特异体质的人和一般选手竞争难道不有失公允吗?”
哲朗心想,的确可能会发生那种事。看来体育界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单纯。
第一高中位于入间川旁,四周都是田地。说到像样的建筑物,顶多就是前方两、三百公尺处有一个工业区。
中原在高中的柜台办完手续,哲朗和美月跟在他身后前往操场。
英式橄榄球社员在操场中央练习传球,身穿运动服的选手们正在操场周围的跑道上跑步。以极速狂奔的应该是短跑组吧,而跑在他们外侧的则是中长跑组。
“啊!”哲朗的目光停在一名选手身上。“是那名选手吗?”
“是的。”中原立即答道。
那名选手的确是女王。因为她身上穿的运动服颜色和其他女生同样都是淡蓝色,而男子选手则是深蓝色。然而,如果没有那种记号的话,哲朗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辨识出她是女生。她的身高并不怎么高,但隔音白色短袖T恤也能发现,她身上满是结实的肌肉,那不是女生能练出来的强健体魄。
“那不是女生的跑法吧。”哲朗对美月说。
“帅呆了。”她小声地说。
中原替哲朗他们介绍田径队顾问——一个名叫荒卷的老师。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矮小,体形肥胖,从前好像是田径选手。
“因为好玩而来采访会造成我们的困扰。”荒卷垂下双眉说道。
“不,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
哲朗强调这只是单纯的采访。荒卷似乎不太满意他的解释,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
“她们现在进行测试,结束之后会稍微休息一下。她们休息的时候,你们可以找她聊聊。”
“现在测的是什么成绩呢?”
“五千公尺。”
“她最快的成绩是?”
“哎呀,这……”荒卷支支吾吾。“我手边没有资料,不太清楚。”
顾问怎么可能不清楚,但是哲朗没有死缠烂打地追问。荒卷大概是不愿说出打破日本记录的数字而引发骚动吧。
末永睦美的速度此时突然加快,开始了最后冲刺。她跑步的方式令人联想到短跑选手。她陆续地超越慢她一圈的选手,毫不减速地抵达终点,然后开始擦汗。跑完后,她穿起风衣,迈开脚步。
哲朗缓缓地靠近她。“你好。”
睦美错愕地将脸转向他。她的轮廓很深,嘴唇有点厚,因为晒得很黑,五官看起来像黑人。她留着一头短发,如果只看脸的话,应该不至于被错认成男生。她的左耳戴着耳环。
“我想要跟你聊聊,我已经和荒卷老师打过招呼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呼出一口气,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她的速度好像变得更快了。哲朗得费力才能跟上她。
“我们不是杂志社记者,也不会登出你的名字。总而言之,呃,我们正针对男女性别差异做各种采访。”
睦美皱起眉头,微微侧着头,像在表示她听不太懂哲朗在说什么。
“请你务必和我们聊聊。”哲朗有耐性地说。
她突然停了下来,依旧低着头,只将身体转向他。
“请你们饶了我吧。”
“不,我们绝对不是因为好玩。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才想听听你的意见。田径总会应该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可是……”
睦美不等他说下去,迅速转身,再度大步前进。哲朗感觉追上前去。
“我们真的没有任何企图,纯粹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而已。”
然而,她似乎无意回应,直接前往田径队的休息室打开门,哲朗一把抵住门。
“请你放手!”她不耐烦地说道。
“一下就好。”
“你很烦耶。”
“拜托啦。”
“QB,”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美月正要走过来。“强迫人家不好哟。”接着,她朝睦美笑道:“抱歉,他这么蛮横。”
睦美的表情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像是看到了出乎意外的事物,眼睛直眨。
“你怎么了吗?”哲朗问道。
“她是你的同事?”
“她是我的助手。”
“这样啊。”睦美开始沉思什么。
3
餐厅里并排着崭新的餐桌。贴在墙上的菜单上,甚至连意大利面套餐都有。哲朗心想,这和自己读高中时的菜色简直是天差地远。
餐厅里不见其他学生的踪影。末永睦美说如果只谈十分钟的话,聊聊倒是无妨。哲朗和美月找了最内侧的餐桌,和她相视而坐。哲朗想到她突然改变态度的理由,但决定按下不提。
“我们看到你跑步时的身影,真是不得了。成绩应该不错吧?”
哲朗一说,睦美看着桌面,小声地说道:“今天只是普通……”她似乎想说,平常能够跑得更快。
“你喜欢跑步吗?”
但是睦美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偏着头。
也难怪她会采取警戒的态度。如果对方是陌生人,就算是一般高中生也不会敞开心扉吧。
“你曾想过要参加正式比赛吗?”
“QB,”美月打断哲朗的话。“那种事情不重要吧?”
“是不重要,可是……”
然而,美月却无视他的反应,看着睦美。“我觉得睦美这个名字真好听,你自己觉得如何呢?喜欢吗?”美月刻意注意自己的用词,像女性般温柔地问睦美说。
睦美稍微想了一下之后,答道:“蛮喜欢的。”
美月点头。“你现在有去医院吗?”
“大约一个月一次。”
“那是单纯的检查?还是身体已经出现障碍了?”
“只是检查。”
“这样啊,那就好。”美月打从心底感到放心地呼出一口气。“上学有趣吗?”
睦美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脸上浮现犹豫的神色。
“不太有趣吗?”
“有趣是有趣,但遇到的不全是好人。”
“噢……,或许吧。”美月舔了舔嘴唇。“我听说你没有隐瞒别人自己身体的事,那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是的。”这次她马上回答。
“这样啊,你真勇敢。”
“勇敢吗……?”
“我是这么认为,不是吗?”
“我不知道。”
睦美侧着头,以手托腮。就算她是运动选手,上臂纠结的肌肉也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有的。
“我总觉得瞒着别人很累。而且不管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会穿帮。”
哲朗察觉到,她有这样的身体,应该会引起不少人侧目吧。不光是强壮的肌肉,连手臂发达的汗毛都令人察觉出她与众不同。
“我这么问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不过,你小时候觉得自己是一般女孩子吧?”
“嗯,是啊。”
“现在呢?想法有改变吗?”
睦美将原本托腮的手握拳,按在太阳穴上。
“我不太去想那种事情,想也没用。”
“不过,为了减少麻烦,你平常是以女生的身份在过日子吧?”
“那算是顺其自然的感觉吧。如果我的言行举止不统一成其中一种性别的话,四周的人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粗鲁的口吻中,带有对四周的人抱持的冷淡想法。
美月挺直背脊,做了一个深呼吸,再度盯着睦美。“你曾想过要动手术吗?”
听到这个问题,睦美总算抬起头来。这个问题似乎刺激到了她内心的什么。
“你的意思是,舍弃其中一种性别吗?”
“嗯。”
睦美抱起胳臂,仰望天花板。哲朗确认她没有喉结。舍弃其中一种性别——她说的没错。
“从前经常有人跟我说,置之不理的话可能会得癌症。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动手术。”
“因为在成人之前,致癌的机率非常低吧。”哲朗补上一句。他针对真性阴阳人做了一点功课。“太早摘除其中一种性腺的话,反而会使荷尔蒙分泌不正常,很可能引发自律神经失调或骨质疏松症。”
他的说明似乎是多余的,睦美一脸不耐烦地摇头。
“会不会致癌根本不重要,我觉得就算这样死掉也无所谓。”
“你不应该这么说,不然你父母不是很可怜吗?”
美月一说,睦美一脸想要反驳的表情,但是最后还是闭口看着远方,然后再度开口:“就算有人要我决定当男人或当女人,舍弃其中一种性腺,我也办不到。”
“你的意思是,你在犹豫吗?”
“倒不是犹豫,而是觉得如果我那么做的话,就不是现在的我了。你们大概会觉得我这么说是在逞强,”睦美先做了个开场白,然后接着说,“我觉得我没有必要配合其他人。我也是人,想到未来的事,脑袋里也经常会一片空白。”
哲朗和美月默默地盯着低下头的睦美。
“你有人可以商量吗?也有具有相同烦恼的人组成的团体,不是吗?”
“我之前经常去。那里不只聚集了阴阳人,我还听过同性恋者和性别认同障碍的人诉说自己的遭遇。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结果大家都是擅自决定男人应该怎样、女人应该怎样,然后为自己和世俗观念之间的落差所苦。没有人有具体的答案,说明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
“你有吗?”
“原则上,我有。”
“我想听听看。”
“对我而言,男人和女人是除了我之外的人。”睦美说,“大家都被分成男人或女人。但是仅止于此,区分性别根本没有意义。”接着,睦美向美月轻轻点头。“对不起,自以为是地讲了一堆。”
“你不用放在心上。”
听到她们的对话,哲朗确定了一件事。睦美第一眼看到美月时,就看穿了她的真面目。
“我问你,”睦美从正面看美月。“你要……看我那里吗?”
“咦?”
“我内裤里面的东西。”
美月瞠目结舌,哲朗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美月问道。
“嗯……我只是觉得让你看也无妨。”睦美别开视线。哲朗觉得她似乎感到失望。接着,她开口说:“我父母知道我的事。”
“知道什么?”哲朗问道。
“我有一副特别的身体。好像是我出生时,医生告诉他们的。医生还说,最好带我去专门的医院检查。可是我父母却没有那么做。他们好像决定不告诉别人,把我当作女孩子抚养。”
哲朗心想,这是有可能的。“可是就算他们这么做,你迟早还是会知道,不是吗?事实上,你已经知道了。”他试探性地说道。
“是啊。就算我问起这件事,我父母也不肯正面回答我。他们大概是答不出来吧。我想他们应该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一定打算就这么不知道下去,延后面对现实的时间。”
睦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心里八成是在责怪父母。她失去了许多事物,今天才能如此侃侃而谈吧。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哲朗说道。
睦美眨了眨眼,仿佛在说:请问。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哲朗感觉到睦美停止呼吸,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
“有。”
“对方是……”
“对方是男生。”睦美立刻回答。她似乎理解了哲朗问题的用意。
“这样啊,那就好。”
“为什么好?”
“因为……喜欢人是一件好事。”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睦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将视线移到美月身上。
“我没办法生小孩。我自己没办法生,也没办法让女人生。我想,我大概也没办法和别人发生性关系。所以,喜欢上一个人让我觉得非常恐怖又痛苦。虽然大家会说:不可以害怕那种事,但是事情并不像说的那么简单。每次喜欢上一个人,我就会痛不欲生。”
哲朗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感到无地自容,但却想不出收场的话。
睦美将脸转回哲朗身上,说:“你不用放在心上。令我想死的事情很多,但是我只有一次真的动了轻生的念头。当时,我连菜刀都磨不好而没死成。”
这句话说得没有高低起伏,却像是砂石堆积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