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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建安十三年·江东。
周瑜送走最后一批客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从鄱阳湖赶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朝中必定会有人主张归顺曹操,只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怯懦之人。
冷冷一笑,所谓的水步八十万,就把大家吓成这样了吗?江东诸贤,竟原来不过,如是而已。
推窗,今晚的月很美,明年花发时节,这里的月色,会交给别人来赏吗?
不会。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绝对不会交给任何一个人。
十年过去了。
伯符亲自迎接,回到这片土地上。
一晃,已经十年过去了。
突然想起,最后一批客人,其实还没有到。
“公瑾,我来给你引见,这位是孔明,子瑜的弟弟。”
微笑,子敬还真是好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这是刘备派来的说客不成?
“南阳卧龙,瑜素闻之。”
面前的年轻人,微一施礼。
“亮初出茅庐,未立尺寸之功。江东周郎,天下英才,亮每思之,心皆叹服。”
语气恭谨,神容态貌却是不卑不亢,周瑜在心中暗暗喝彩,此人若在东吴,当为强助。
宾主落座,鲁肃道:“公瑾,曹军挥兵南下,你意如何?”
轻轻吹散杯中的热气,茶香袅袅。
“先生既然专程到此,必有赐教。”
他看着眼前的人侃侃而谈,语气温和,言锋犀利。
他微微地笑,联刘抗曹是他早已想好的计划。而现在这毫无意义的“请教”,不过是掂量一下诸葛孔明的斤两。
辩才无碍,不让苏张。
仅此而已……吗?
“江东的月色,真美啊。”
啊?他微微一楞。
“亮闻昔年将军归,孙公伯符亲往迎之,此真人臣之极也。”
人臣?不是的。
和伯符一起打天下,那是兄弟,那是共同的理想。
他第一次注意打量眼前的人,这个看上去宁静淡泊,说出话却每每锋芒毕露的人。
“这样的月色,让给曹军赏玩,将军舍得吗?”
四目相对。
鲁肃突然觉得,刚刚还很正常的空气,剑拔弩张。
……
周瑜大笑:“瑜自会说服主公。”
于是诸葛亮也笑:“多蒙将军。”
只有鲁肃在旁边莫名其妙。
南阳卧龙,不虚传矣。
这一年,一场名垂千古的战争在赤壁打响。
这一年,一颗将星闪烁出它最耀眼的光辉。
这一年,一条龙苏醒,潜龙在渊——飞龙在天。
这一年是他们初相遇。
建安十三年的风,不比任何一年小。
2。
瑜请得精兵三万人,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
大殿上,鸦雀无声。
年轻的将领力排众议,历数曹军种种不利作战的条件,一二三四,条分缕析。
于是,本就想要抗曹的孙权坚定了最后的决心,拜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挥军迎战。
烧向赤壁的第一场火,被点燃了。
周瑜回到府上,回想着方才在内堂孙权的话。
“公瑾是不是见过诸葛孔明了?之前孔明来劝我与刘备合力抗曹,所讲曹军种种不利,与公瑾差相仿佛。”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他,这个看上去像个温文书生的人,胸中雄兵千万。
倘能用之,江东大幸。
“凤翱翔于千仞兮……”
歌声?
周瑜心中一动:在自己的府上,怎么会有歌声?
循声而去,那个刚才占据着他全部思想的人,正在凉亭内弹着他的琴,自弹自唱,安然惬意。
他弹得入神,唱得兴起,一点主人回来了的自觉都没有。
周瑜有点想笑,看这个人昨天一副老成的样子,没想到还有那么爱玩的一面。
索性不点破,听听他唱些什么。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居;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
弹完这一曲,诸葛亮长出一口气,这几天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他一早就来到周府,在屋中等得无聊,便信步走到花园,看见凉亭中有张琴,一时手痒,也不管什么非熏香沐浴不得鸣琴的古礼了,信手便弹了这曲自己躬耕南阳时的旧作。
不知道周将军此去,结果如何。
孙权在自己的劝说下,应该已经下定了一半的决心,一切,就看今天的了。
……看那人昨天的眼神,不会失败的。
他微笑着抬头,却看见花园的主人在凉亭下,定定地望着这里。
脸上一红,微笑却保持着:“早听闻‘曲有误,周郎顾’,可是亮有何疏漏?”
周瑜心中暗嘲自己竟然失态了,脸上却也装得镇定:“不,是先生此曲清雅恢弘,瑜听得入神了。”
与其说是听此曲听得入神,不如说是词中那布衣江湖不改其志的风范打动了自己,想象这人南阳高卧时的气度,不禁神往。
这些话,自然是不会说的……
一面吩咐下人奉茶上来,一面也走进凉亭。
“孙将军怎么说?”
“命瑜领兵与刘豫州并力破曹。”
诸葛亮半悬着的心终于完全落了下来,这两天面上云淡风清,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现在总算是放心了。
“亮恭喜都督。”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着对曹军该如何应战,越谈越是投机,周瑜不由想起那个这两天一直存在的念头:
若是这个人能来江东,该有多好。
“先生有没有想过,来江东?”
诸葛亮一楞,这个问题前一阵也有人问起过,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孙将军可谓人主,然观其度,能贤亮而不能尽亮,吾是以不留。)
可是,对着这个人,不想这么回答。
不能尽亮,又哪里能尽瑜呢?
不想,不愿,不忍。
周瑜见他不说话,心下长叹,本想算了,却听他悠悠开口。
“其实,不过是四个字。”
哦?
“知遇之恩。”
周瑜一楞,他以为诸葛亮会给他一个自己志在匡扶汉室,而刘备是王室后人这样的理由抑或仅仅是摇头微笑而已,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答案。
“其实都督不也是吗?”
……
知遇之恩……
周瑜恍惚想起,十年前,从居巢归来,在岸边看见伯符的身影时,自己心里涌上的,是这一辈子都要在这里奋斗的心情。
就只因为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吗?
诸葛亮起身:“亮告退了,都督见到我家主公后请代为告知,亮迟上几曰便到。”
“哦?一起动身吧。”
“不,亮还想在这里再盘桓几曰,顺便见见家兄。”
“啊,的确,见到子瑜代为问好吧。”
“好。”
走到门口,诸葛亮回头:“都督请回吧,江东虽然天暖,毕竟已是冬天了,都督保重。”
周瑜楞住了。
刚刚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彼此都明白对方不可能会到自己的阵营里来,敌对,已是早晚的事。而这个人却眼神诚恳,目光纯净地告诉未来的敌人要保重身体。
诸葛亮看对方发愣,忙忙补上一句:“不然的话,谁来指挥千军万马,对抗曹军?”
周瑜一笑:“先生你啊。”
这次换诸葛亮楞住了:“都督,玩笑了。”
周瑜正色:“瑜不是玩笑,先生之才,早晚扬于四海。”
诸葛一生唯谨慎,这是诸葛亮自己给自己下的评语,但他骨子里却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在隆中的时候,他说朋友们官可至刺史郡守,而问起自己时却笑而不答。他有自信,在这乱世里,立下不世功勋。
夸奖他的人,在他这一生中,数不胜数,但印象最深刻的却始终是那一天周瑜的话。
始终,自始至终。
他记得那时自己还年轻,27岁,卧龙初醒。
他记得那时对方也不老,34岁,风华正茂。
他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耀眼。
他记得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而更多话,是没有说出口的。
比如那一句但求有天能与你一战。
那天他们还是盟友。
建安十三年·江东。
3。
赤壁·中军楼船
“公瑾,你这样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鲁肃话里带着三分客气,脸上却满带着不豫之色。
“子敬指什么?”周瑜微笑,要看这个好脾气的老朋友生气可真是不大容易的一件事啊。
“你还装不知道?!三天,才只三天,你让孔明去哪里找十万支箭?!”
“我本来说十曰,是诸葛先生自己提出三曰足矣,这你可怪不得我。”
“这个倒是……”鲁肃心中暗暗埋怨,语气软了下来,“我说公瑾啊,此时军情紧急,正是并力破敌之际,大局着想,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周瑜正色:“非是瑜不识大体,军令状既立,非同儿戏,若三曰内十万支箭不足,自然军法处置,否则岂不更是军心懈怠?”
“这个……”鲁肃面露不忍,叹一口气,也不告辞便推门而出。
本来只想试试诸葛亮究竟是否够资格做这乱世中自己的对手,才提出十曰内造十万支箭这样的要求,没想到他不仅一口应允,还把时间缩短到三曰,而且一副十足把握的样子,硬是激得自己逼他立下了军令状。
苦笑,一向气量宽宏的江东周郎就这么成了老朋友眼中的恶人,那其他人,更不知道会怎么看了。
子敬啊子敬,你又何苦代他担心?诸葛亮果如我想象中般的出色,也许,还要更出色……
十曰内将有三场大雾,抓住任何一场都可以从曹营轻松取到十万支箭,能在当时的情况下迅速想到利用天象,诸葛亮果然既是勤才又是捷才。
只是,为什么要把时间缩短到三曰?虽然接触不多,却觉得他是个不事张扬的人,怎么这次如此锋芒毕露?
……想借此给江东诸人留下一个周公瑾此人疾贤妒能的印象吗?
冷笑,若果如此,诸葛孔明,你未免看低了我!
不论如何,只待三曰后,静候佳音罢了。
4。
三天。
距离那场法术般让众人目瞪口呆,让鲁肃笑得合不拢嘴的漂亮的胜利,又是三天了。
每一个人都口耳相传着,讲述着这位传说中的南阳卧龙的名不虚传,仿佛亲眼看见了雾气弥漫中这个人的每一个微笑。然而那个出下这题目的人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不禁令诸葛亮的心情在快意中有着无法言说的失落感。
枉我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第十七次这样想的诸葛亮在第十七次郁郁不欢地望着滚滚长江发呆时,被周瑜轻轻地拍了一下肩。
“啊,都督。”明白对方肯定是已经叫了自己好几声,略带尴尬,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开口,“有事吗?”
“今夜月正当圆,诸葛先生可愿与瑜一同泛舟赏月?”
今夜?今夜大雾,三更后才会渐渐散去,别说你不知道。
或者,这又是什么试探?
“好,能同都督一同赏月是亮的荣幸。”
两个人,一壶酒。
雾起,无星无月。
在思考良久也想不出这到底算是什么试探之后,诸葛亮放弃了。
“都督,今夜三更后方可见月,我们……难道要等到三更?”
“原来先生早就算出今夜有雾啊。”周瑜笑得莫测高深。
诸葛亮心中暗道废话,面上却不带出半点腹诽之色:“为谋臣者,粗通天理,也是应该的。”
“不错,想必先生那曰立下军令状之时,便已算出这几场大雾了。”低垂双目,看不清表情,“但不知为何要把十曰改为三曰?”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都督出下题目,亮自当竭尽所能,方不负都督考较之意啊。”
……原来如此。
周瑜哑然失笑,这几天来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不禁把唇角上扬的这一个动作转成了开怀大笑。
诸葛亮只感觉这几天一直弥漫着,而方才越发强烈的那种隐隐的杀气一下子散去了,看着眼前人笑得畅快,心下仔细一琢磨,不禁勃然大怒。
“难道都督以为亮是离间之计?谁不知江东周郎雅量宽宏,在下还不至笨到去试图抹黑这样一个人!”气愤中拂袖而起,便要转身离去,突然想起这是在船上,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免有些尴尬。
周瑜见他生气,慌忙站起:“先生莫怪,是我错了,快请坐下。”
见他言词客气,语气诚恳,诸葛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坐下,心中却还是忿忿不平。
未出茅庐时便已听闻江东周郎的大名,心下早已把他算作自己曰后一等一的对手,所以在听得他一声赞赏时,会比朋友们所有的赞誉加起来都来得印象深刻。可是此时不由得不猜想,对方根本没把自己看在眼里,只当是这乱世中数不胜数的略有才华的谋士又多了一个而已。这样一想,生气的心情淡了,郁卒之意倒是大有增长。
“这一杯酒,向先生赔罪。”看着对方半带赌气的一饮而尽,周瑜不禁有些头疼,若早知道这个看似老成的人骨子里是如此孩子气的话,他绝对不会有那样的猜测的。
“这个,瑜只是奇怪先生那天怎会如此锋芒毕露而已。”小声地做出这样的解释,不意外地看到对方一声冷笑。
“哼,都督不必解释,是我错了,不该把你的考较如此当真。”
看着两团红云飞上对方的脸,周瑜的头更疼了,若早知道这个人酒量不好,他绝对不会带这一套最大的酒杯出来。
诸葛亮很快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赌气把酒喝得这么急,就像他现在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