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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而上,却又被肖疙瘩转身短短一吼止住了。肖疙瘩慢慢扯动皮绳,将刀从枝叶中收回来,前前后后查看着,时时手起,刀落时必有枝藤绷断,大树又微微动了几下,彻底平安下来。
我忽然觉得风冷,回过神来,才觉出一身凉汗,见大家也都有些缩头缩脑,开始有话,只是低低地说。肖疙瘩将刀藏回身上,望一望,说:“下山吧。”便走开了。大家跟在肖疙瘩身后,兴奋起来,各有感叹,将危险渲染起来,又互相取笑着,慢慢下山。天更暗了,月亮不再黄,青白地照过来,一山的断树奇奇怪怪。
肖疙瘩没有话,下到山下,仍没有话。到了队上,远远见肖疙瘩家的门开着,屋内油灯的光衬出门口一个孩子,想必是六爪。肖疙瘩慢慢走回去,门口的孩子一晃不见了。
五大家回到屋里,纷纷换衣洗涮,话题不离大树。我记起六爪要的糖,便问谁还有糖。大家都说没有,又笑我怎么馋起来了。我不理会,隔了竹笆问隔壁的女生,却只听见水响,无人答话。这边的人于是又笑我脸皮太厚。我说:“肖疙瘩的六爪要一块糖,我答应了,谁有谁就拿一块,少他妈废话!”大家一下都不作声,慢慢又纷纷说没有了。我很后悔在大家聚到一起时讨糖。一个多月下来,大家已经尝到苦头,多辣的菜大家也敢吃,还嚷不够,又嫌没油,渍酸菜早已被女知青们做零食收着。从城里带来的零食很快变成金子,存有的人悄悄藏好。常常有人半夜偷偷塞一块糖在舌底下,五分钟蒙起头咽一下口水。老鼠是极机灵的生物,自然会去舔人。半夜若有谁惊叫起来并且大骂老鼠,大家便在肚里笑,很关心地劝骂的人含一只辣椒在嘴里以防骚扰。我在城里的境况不好,没有带来什么奢侈食品,只好将馋咽进肚里,狠狠地吃伙房的饭,倒也觉得负担小些。现在听到大家笑我馋与脸皮厚,自觉无趣,暗暗决定请假去县里给六爪买糖。
洗涮完毕,大家都去伙房打饭来吃。吃完毕,大家纷纷坐下来,就着一盏油灯东拉西扯,几个女生也过来闲扯:有人讲起以前的电影,强调着其中高尚的爱情关系,于是又有几个女生过来坐下听。我正在心中算计怎么请假,忽然觉得有人拉我一下,左右一看,李立向我点了一下头,自己走出去。我不知是什么事,爬起来跟出去。李立在月光下走到离草房远些,站住,望着月亮等我。我走近了,李立不看我,说:“你真是为六爪要糖吗?”我觉得脖子粗了一下,慢慢将肚子里的气吐出,脸上开始懒起来,便不开口,返身就走。李立在后面叫:“你回来。”我说:“外面有什么意思?”李立跟上来,拉住我的手,我便觉得手中多了硬硬的两块。
我看看李立。李立不安了一下,说:“也不是我的:”李立平日修身极严,常在思索,偶尔会紧张地独自喘息,之后咽一下,眼睛的焦点越过大家,慢慢地吐一些感想。例如“伟大就是坚定”,“坚定就是纯洁”,“事业的伟大培养着伟大的人格。”大家这时都不太好意思看着他,又觉得应该严肃,便沉默着。女知青们尤其敬佩李立,又不知怎么得到他的注意,有几个便不免用天真代替严肃,似乎越活岁数越小。我已到了对女性感兴趣的年龄,有时去讨好她们,她们却常将李立比在我上,暗示知识女性对我缺乏高尚的兴趣,令我十分沮丧。于是我也常常练着沉思,确实有些收益,只是觉得累,马脚又多。我想这糖大约是哪个女知青对他的心意,便不说什么,转身向远处肖疙瘩的草房走去。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可我却连着让石头绊着。近到草房,发现门口的小草棚里有灯光,便靠近门向里望望,却见着六爪伏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什么,头与油灯凑得很近,身后生出一大片影。子。影子里模模糊糊坐着两个人。六爪听到动静,睁眼向门口看来,一下认出是我,很高兴地叫:“叔叔!”我迈进门,看清影子里一个人是队长,一个人是肖疙瘩的老婆。队长见是我,便站起来说:“你们在,我走了。”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说:“你在嘛,忙哪样?”我说:“我来看看。”队长不看我,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又慢慢扶着膝头坐下来。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好像走错了地方,想想手里的糖,就蹲下去对六爪说:“六爪,看什么?”六爪有些不好意思,弯出小小的舌头舔住下唇,把一本书推过来,肖疙瘩的老婆见我蹲下,忙把她屁股下的小凳递过来,说:“你坐,你坐。”我推让了一下,又去辨认六爪的书。肖疙瘩的老婆一边让着我,一边慌忙在各处寻座头,油灯摇晃起来。终于大家都坐下了,我也看出六爪的书是一本连环画,前后翻翻,没头没尾。六爪说:“你给我讲。”我便仔细地读图画下面的字,翻了几页,明白是《水浒》中宋江杀惜一段。六爪很着急地点着画问:“这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搞哪样?我认得,这个男的杀了这个女的,可为哪样?”这样的书在城里是“四旧”,早已绝迹,不料却在这野林中冒出一本,且被昏暗的灯照着,有如极远的回忆。我忽然觉得革命的几年中原来是极累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杀人故事竟如缓缓的歌谣,令人从头到脚松懈下来。正说不出话,六爪忽然眯起一只眼,把小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笑着说:“叔叔,你可是让我猜你手里是哪样东西?”我一下明白我的手一直拳着,也笑着说:“你比老鼠还灵,不用猜。”说着就把手翻过来张开。六爪把肩耸起来,两只手慢慢举起来抓,忽然又把手垂下去,握住自己的脚腕,回头看一看他的母亲。队长和肖疙瘩的老婆一齐看着我手中的糖,都有些笑意,但都不说话。我说:“六爪,这是给你的。”肖疙瘩的老婆急忙对我说:“呀!你自己吃!”六爪看着我,垂下头。我把糖啪地拍在桌上,灯火跳了一跳,说:“六爪,拿去。”六爪又看看他的母亲。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说:“拿着吧。慢慢吃。”六爪稳稳地伸出手,把糖拿起,凑近灯火翻看,闻一闻,把一颗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剥另一颗糖,右手上那只异指翘着,微微有些颤。六爪将糖放进嘴里,闭紧了,呆呆地望着灯火,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我问六爪:“我们刚来时你吃到几颗?”六爪一下将糖吐在纸上,说:“我爹不让我去讨别人的东西。”肖疙瘩的老婆笑着说:“他爹的脾气犟,不得好死。”队长呆呆地看着六爪,叹一口气,站起来,说:“老肖回来,叫他找我。”我问:“老肖上哪儿啦?”六爪很高兴地说:“我爹去打野物。打了野物,托人去县上卖了,便有钱。”说完小心地将糖用原来的纸包好,一起攥在左手里。肖疙瘩的老婆一边留着队长,一边送队长出去。队长在门口停下来,忽然问:“老肖没有跟你们说什么吧?”我见队长看着我,但不明白问的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摇摇头,队长便走了。
六爪很高兴地与我说东说西,我心里惦记着队长的意思,失了心思,也辞了六爪与他的母亲出来。
月光仍旧很亮,我不由站在场上,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不知从什么地方空空隐隐地传来几声麂子叫,心里就想,也不知肖疙瘩听到没有,又想象着山上已经乱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径,大约有些尴尬。慢慢觉得凉气钻到裤裆里,便回去睡觉。
六山上的树木终于都被砍倒。每日早晨的太阳便觉得格外刺眼。队里的活计稀松下来,我于是请假去县里买糖块,顺便耍一耍。天还未亮,便起身赶十里山路去分场搭车。终于挤上一辆拖拉机,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方才到县里。一路上随处可见斩翻树木的山,如随手乱剃的光头,全不似初来时的景象。一车的人都在议论过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烧山,历年烧山都是小打小闹,今年一定好看。到了县上,自然先将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地找水来喝。又细细地将县上几家饭馆吃遍,再买票看了一场电影,内容是将样板京戏放大到银幕上,板眼是极熟的,著名唱段总有人在座位上随唱,忽然又觉得糖实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后来觉出好笑与珍贵,便留起来不再吃。这样荡了两天,才搭拖拉机回到山里。
沿着山路渐渐走近生产队,远远望见一些人在用锄锄什么。走近了,原来是几个知青在锄防火带,见我回来了,劈头就问:“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很高兴地说:“糖。”大家纷纷伸手讨吃。我说:“我是给六爪买的。”一个人便说:“肖疙瘩出事了。”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出了什么事?”大家索性搁了锄,极有兴趣地说起来。
原来肖疙瘩本是贵州的一个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部队上见他顽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干侦察。六二年部队练兵大比武,肖疙瘩成绩好,于是被提为一个侦察班长。恰在此时,境外邻国不堪一股残匪骚扰,便请求这边部队协助剿除。残匪有着背景,武器装备精良,要剿除不免需打几场狠仗,肖疙瘩的班极为精悍,于是被委为尖刀,先期插入残匪地区。肖疙瘩领着七八个人,昼夜急行,迂回穿插,摸到残匪司令部。这司令部建在一个奇绝的崖上,自然是重兵把守。可攀崖头是肖疙瘩的拿手好戏,于是领了战士,五十米直用手指头抠上去。残匪司令部当然料不到,枪响不到一声,已被拿下。肖疙瘩命手下人用残匪电台直呼自己部队,指挥部便有令让他将电台送回,其他的仗不要他打。肖疙瘩于是带了一个四川兵将电台扛回来。电台不是轻家伙,一路走得自然极累而且焦渴:偏偏一路山高无水,专找水源,又怕耽误命令:可巧就遇到一片桔林。四川兵是吃惯桔子的,便请求吃一两个。肖疙瘩初不肯答应,说是违反纪律,又想想部下实在不容易,就说:“吃一个吧,放钱在树下。”待吃完才发现自己的钱邻国是不能用的,又无什么可以抵替,想想仅只一个桔子,就马虎了,赶路回来。战役大获全胜,部队集合。肖疙瘩一班人的作用是明摆着的,于是记集体一等功。征尘未及清扫,就脏兮兮地立在头排接受首长检阅。首长坐车一阵风地来了,趋前向战士们问好,战士们撼天动地地回答。首长爱兵如子,不免握手抚肩,为肖疙瘩的一班人舒展衣角。首长为那个四川兵做这些时,碰到他口袋里鼓鼓的一块,便很和蔼的笑问是什么。四川兵脸一下白掉,肖疙瘩叫四川兵回答首长询问。四川兵慢慢将那个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个桔子!肖疙瘩当即血就上头了,不容分说,跨上一步,抬腿就是一脚。侦察兵的腿脚是好动的?四川兵当即腿骨折断,倒在地下。首长还未闹清怎么一回事,见肖疙瘩野蛮,勃然大怒,立即以军阀作风撤销肖疙瘩的一等功,待问明情由,又将一班的集体功撤销,整肃全军。肖疙瘩气得七窍生烟,想想委屈,却又全不在理,便申请复员。部队军纪极严,不留他,但满足了肖疙瘩不回原籍的请求。肖疙瘩背了一个处分,觉得无颜见山林父老,便到农场来,终日在大山里钻,倒也熟悉。只是渐渐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将好端端的森林断倒烧掉,用有用的树换有用的树,半斤八两的账算不清,自然有些怀疑怨言。“文化大革命”一起,肖疙瘩竟被以坏人揪出来做为造反的功绩,罚种菜,不许干扰垦殖事业。日前我们砍的那棵大树,肖疙瘩下山后对支书说,不能让学生自己砍,否则要出危险。支书便说小将们愿意自己闯,而且很有成绩,上面也在表扬,不需肖疙瘩来显示关怀,又记起自己负有监督改造的责任,就汇报上面,把肖疙瘩的言语当作新动向。
我叹了,说:“肖疙瘩也是,在支书面前说失职,支书当然面子上下不来。”另一个人说:“李立也是抽疯,说是要砍对面山上那棵树王,破除迷信。”大家都说李立多事,我也不以为然。说话间到了下班时间,大家便一路说着,问了我在县上如何耍,一路走回队上。
回到队上,未及洗涮,我就捏了糖去找六爪。六爪见了糖,欢喜得疯了,窜来窜去地喊母亲找东西来装,并且拿来两张糖纸给我看。我见糖纸各破有一个洞,不明白什么意思,六爪便很气愤地说:“老鼠!老鼠!”骂完老鼠,又仔细地将糖纸展平夹进连环画里,说是糖纸上面有金的光,再破也是好的,将来自己做了工人有一把刀后,把这糖纸粘在刀把上,会是全农场最好的刀。肖疙瘩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