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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做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斤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我忽然心中一动,回头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远远见到肖疙瘩一家人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白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前,他们谁也不看我,都静静地望山上。我站下来,仰头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忽然六爪尖声叫起来:“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寻,便见如同白昼的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忽然,震耳的轰鸣中,我分明听见有人的话语:“冷。冷啊。回去吧。”看时,六爪的母亲慢慢扶着肖疙瘩,肖疙瘩一只手扶着六爪,三个人缓缓向自己的草房里去了。我急忙也过去搀扶肖疙瘩,手摸上去,肖疙瘩的肋下急急地抖着,硬硬软软,似千斤重,忽又轻不及两,令人恍惚。
肖疙瘩在搀扶下,进到屋里,慢慢躺在床上,外面大火的红光透过竹笆的缝隙,抖动着在肖疙瘩的身上爬来爬去。我将肖疙瘩的手放上床,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烫的如一段热炭。
十这之后,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见其枯缩。原来十分强悍而沉默的一个汉子,现在沉默依旧,强悍却渐渐消失。我连连劝他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想不开。他慢慢地点头,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六爪不再顽皮,终日帮母亲做事,闲了,便默默地翻看残破了的宋江杀惜的书,来来回回地看,极其认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呆呆地看着父亲。肖疙瘩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渗出一些笑容,但无话,只静静地躺着。
队上的人都有些异样,只李立几个人仍旧说笑,渐渐有些发颠。队长也常常去看肖疙瘩,却默默无言,之后慢慢离去。队上的老职工常常派了女人与孩子送些食物,也时时自己去,说几句话,再默默离去。大火烧失了大家的精神,大家又似乎觉得要有个结果,才得寄托。
半月后,一天,我因病未去出工,身子渐渐有些发冷,便拿了一截木头坐在草房外面晒太阳。十点钟的太阳就开始烫人,晒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回去的好。正转身要进门里,就听见六爪的声音:“叔叔,我爹叫你去。”回头一看,六爪用异指勾弄着衣角站在场中。我随了六爪到他家。一进门,见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床上,不觉心中一喜,说:“呀!老肖,好多了吗?”肖疙瘩扬起手指,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了,看着肖疙瘩,肖疙瘩仍旧枯缩,极慢地说,没有喉音:“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应我。”我赶紧点头。肖疙瘩停一停,又说:“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我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不是要你寄钱。我的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他,请他原谅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紧紧一缩,说不出话。肖疙瘩叫六爪过来,让他从箱里取出一个信封,黄皮纸,中间一个红框格。上面有着四川的地址。我仔细收好,点点头,说:“老肖,你放心,我误不了事。”转头一看,却噤声不得。
肖疙瘩头歪向一边,静静地斜垂着,上唇平平的,下唇掉下来,露出几点牙齿。我慌了,去扶,手是冰凉的。我刚要去叫六爪的母亲,想想不行,便将身挡住肖疙瘩,叫六爪去喊他的母亲。六爪和他的母亲很快便来了。肖疙瘩的老婆并不十分惊慌,长长叹一口气,与我将肖疙瘩摆平。死去的肖疙瘩显得极沉,险些使我跌一下。之后,这女人便在床边静静地立着。六爪并不哭,紧随母亲立着,并且摸一摸父亲的手。我一时竟疑惑起来,搞不清这母子俩是不是明白肖疙瘩已经死去,何无忧伤?何无悲泣?
六爪立了一会儿,跌跌地转身去小草棚里拿来那本残书,翻开,拣出两张残破的糖纸,之后轻轻地将糖纸放在父亲的手中,一边一张。阳光透过草顶的些微细隙,射到床上,圆圆的一粒一粒。其中极亮的一粒,稳稳地横移着,极慢地检阅着肖疙瘩的脸。那圆点移到哪里,哪里的肉便如活起来,幽幽地闪光,之后又慢慢熄灭下去。
支书来了,在肖疙瘩身旁立了很久,呆呆的不说话,之后痴痴的出去。队上人都来望了。李立几个人也都来看了,再也无笑声,默默地离去,肖疙瘩的老婆与队上说要土葬,讲这是肖疙瘩生前嘱咐给她的。
队长便派工用厚厚的木板制了一副棺材。葬的地方肖疙瘩也说过,就在离那棵巨树一丈远的地方。大家抬了棺材,上山,在树桩根边挖了坑,埋了。那棵巨树仍仰翻在那里,断口刀痕累累,枝叶已经枯掉,却不脱落,仍有鸟儿飞来立在横倒的树身上栖息。六爪在父亲的坟前将装糖的瓶子立放着,糖粒还有一半,被玻璃隔成绿色。
当天便有大雨。晚上息了一下,又大起来,竟下了一个星期才住。烧过的山上的木炭被雨水冲下来,黑黑的积得极厚。一条山沟里,终日弥漫着酸酸的味道,熏得眼睛流泪。雨住了,大家上山出工。一架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完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山的裸体,只留黑羽箭尾在外面。大家都有些悚然,依了锄呆呆地望,一星期的大雨,这里那里竟冒出一丛丛的草,短短的立着,黄黄绿绿。忽然有人叫起来:“看对面山上!”大家一齐望过去,都呆住了。
远远可见肖疙瘩的坟胀开了,白白的棺木高高地托在坟土上,阳光映成一小片亮。大家一齐跑下山,又爬上对面的山,慢慢走近。队长哑了喉咙,说:“山不容人啊!”几个胆大的过去将棺材抬放到地上。大家一看,原来放棺材的土里,狠狠长出许多乱乱的短枝。计算起来,恐怕是倒掉的巨树根系庞大,失了养料的送去处,大雨一浇,根便胀发了新芽,这里土松,新芽自然长得快。那玻璃瓶子里糖没有了,灌满了雨水,内中淹死了一团一团的蚂蚁。
队长与肖疙瘩的寡妇商议火化。女人终于同意。于是便在山顶上架起一人高的柴火,将棺材放在上面,从下面点着,火慢慢烧上去,碰了棺材,便生有黑烟。那日无风,黑烟一直升上去,到百多米处,忽然打一个团,顿了一下,又直直地升上去,渐渐淡没。
肖疙瘩的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这地方渐渐就长出一片草,生白花。有懂得的人说:这草是药,极是医得刀伤。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