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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文三儿一口气噎在那儿,差点儿背过气去:“徐爷……您……拿我打镲②呢?平白无故送我一辆车?徐爷……您还是饶了我吧,真的,您那差事我干不了,我一见血就头晕,腿也打哆嗦……”
徐金戈笑道:“嘿!我说文三儿,你怎么拿好心当驴肝肺?我说让你干别的了吗?你以为我在和你谈交易?就你这耗子胆儿,真要和你共事我还不踏实呢。”
文三儿狐疑地问:“徐爷,您不是开玩笑,真要送我一辆车?”
“废话!我大早晨的找你就为了扯淡?你看,钱都备好了。”徐金戈将一叠钞票拍在桌子上。
文三儿一时百感交集,涕泪纵横,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捣蒜般地叩起头来:“徐爷,我文三儿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徐金戈皱着眉头轻轻踢了文三儿一脚:“文三儿啊文三儿,你又来了,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永定门城门,你差点儿让日本人一刺刀给挑了,是我给你解了围,你当时就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跪在那里磕头如捣蒜,文三儿啊,你他妈的是个男人,就得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你听见没有?”
文三儿一边磕头一边忙不迭地回答:“我听见了,我记住啦……”
“你他妈听见个屁,你磕头有瘾是怎么着?给我站起来!”徐金戈勃然大怒。
文三儿慌忙爬起来,战战兢兢地望着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懂徐金戈为何这样喜怒无常。在文三儿的意识中,人家送了你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人家磕头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天天有人送东西,文三儿情愿天天磕头,徐爷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徐金戈叹了口气道:“算啦,文三儿啊,你的脑子像一盆糨糊,我说什么你也不懂,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曾经两次救过我的命,尽管你是无意识的,可我还是要感谢你,我希望你收下这辆车,今后攒点儿钱,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文三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徐爷,恩人哪,我记住了。”
徐金戈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去买车吧,以后有事到绒线胡同5 号找我。”
徐金戈扭头走了。
还是中山公园的社稷坛,方景林远远地看见罗梦云从大门里向他走来,罗梦云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明显痕迹,她还是那样年轻漂亮,穿着一件蓝布旗袍,颀长挺拔的身材显得亭亭玉立。
方景林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冲过去,像久别的恋人那样把罗梦云抱在怀里,在这七年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还是当年的罗梦云吗?
两人走近了,在相隔一米处站住,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没有说话。
还是罗梦云先开了口:“景林,我想问你一句话。”
“请讲!”
“你,还是以前的你吗?回答我。”
“我没变,你呢?”方景林反问。
罗梦云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她轻轻吟出那段令两人铭心刻骨的诗文:“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方景林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梦云,你还记得这些?”
“永生难忘!景林,我回来了,你还等什么?”罗梦云期待地望着他。
方景林热泪长流,他猛地将罗梦云抱在怀里……
方景林和罗梦云相互依偎着坐在河边的长椅上。
比起七年前,罗梦云的话似乎少多了,即使回答方景林的提问也是很简短的一句。
“梦云,这些年你在哪儿?”
“先是延安,后来又去了重庆。”
“在重庆干什么?”
“当记者,在《大公报》。”罗梦云似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方景林扳过罗梦云的脸捧在手里:“梦云,你的性格好像有些变了,以前你是个性格开朗的姑娘,现在……为什么变得沉默寡言?告诉我。”
“没什么,我过得挺好,也成熟多了。”罗梦云淡淡地回答。
方景林固执地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现在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罗梦云若有所思地说:“我还记得当年分别时你说的话,你说,诗的意境和战争氛围简直南辕北辙,到了那边你要谨慎,小布尔乔亚情调是要受批判的,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我都不是无产阶级出身,要格外注意。景林,四二年延安整风时,我一次次地想起你的话,当时我的日子很难过,以国民党特务的身份被关在社会部的窑洞里。”
“怎么会这样?随便就怀疑别人是特务?后来呢?”
“后来调查清楚了,又恢复了名誉,四三年我被派往重庆工作,现在《大公报》要在北平建立记者站,我跟接收大员们的飞机回到北平。”罗梦云几句话就把几年经历说完了。
方景林决定不再问敏感的问题,他的话题转向工作上的事:“你的组织关系接上了吗?”
罗梦云低声回答:“接上了,还是单线联络,很遗憾,和你那条线毫无关系,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其实……你也知道,我们今天的见面,已经严重违反了纪律,可我必须见到你,不然我会疯掉。”
方景林态度坚决地说:“我们可以自己安排联络方式见面。”
“即使违反纪律也要见面?”
“顾不了这么多,我们已经七年没见面了,如果还不能和你经常见面也太残酷了,我豁出去受处分也不在乎。”
“景林,我听你的。”罗梦云温柔地同意道。
“不说这些,咱们谈点儿高兴的事,解放区的形势怎么样?”
罗梦云立刻变得神采飞扬:“太令人兴奋了,河北、山东、中原、江苏到处都有我们的解放区,我们的军队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万人,还有将近二百万的民兵,蒋介石别想消灭我们,前些日子,我利用记者的身份走了不少解放区。”
方景林也很兴奋:“快说说解放区的见闻,这些年我像是被锁进了地窖,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陆中庸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被以汉奸罪判处死刑。听说陆中庸的罪过本不该死,在长达八年的沦陷期内,有多少中国人当了汉奸,要说都该枪毙,那么兵工厂得再开工生产大批的子弹。你琢磨吧,光伪军部队就好几百万,再加上为日本人和伪政权服务的人,你算算该枪毙多少?陆中庸的罪行主要是助纣为虐,以告密的方式协助日本占领当局屠杀和迫害自己的同胞,他间接造成五个中国人的死亡,就凭这一点,足够枪毙他五次了。
文三儿本来以为会公开枪毙陆中庸,这样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也可以去法场开开眼,看看枪子儿是如何将陆中庸的天灵盖掀去半个,这种热闹可不是天天能看见的。
可事情的发展很使文三儿失望,陆中庸在北平第一监狱被处决了,他死后报纸才把消息登出来,这很使文三儿扫兴。
文三儿买了新洋车后就不属于“同和”车行的人了,他不用再交车份儿钱,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孙二爷也说,文三儿啊,你小子可长出息了,有了自己的车,这回该搬出去住了吧?文三儿和孙二爷商量,自己搬出去也得花钱租房,不如还住车行里的大通铺。孙二爷倒也干脆,说你每月交我一块钱,愿住多久住多久。文三儿想了想,觉得也算值,就同意了。
住在车行里的好处是不寂寞,每天晚上车夫们回来后会很热闹,住在这里的车夫都是些没家没业的人,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聊天的,近来文三儿很热衷于聊天,因为他发现自打买了新车后,他在伙计们中间似乎有了某种威信,大家对他都很恭敬,很多人开始称他为“文爷”,当爷的感觉的确不错,文三儿闹不清是因为自己成了有产者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有人缘,反正他明显地感受到了大家对自己的尊重。比如两个车夫抬杠,由激烈争论到彼此怒骂,正在不可开交时,文三儿慢悠悠地说话了:“都他妈吃饱了撑的是怎么着?吵什么吵?不成就出去找个没人的地儿单挑,谁把谁拾掇了那是本事,文爷就看不惯你们这些练嘴的。”说来也奇怪,文三儿一说话,怒骂的双方谁都不吭声了,大家似乎都认可文三儿的威信。
连以前最不服文三儿的那来顺也老实多了,有话没话的总想和文三儿套点儿近乎,言语间非常恭敬,有时甚至是谄媚。那来顺两年前把老婆孩子送回了老家,自己住进了车行的大通铺。有一天夜里,文三儿尿急,他懒得穿衣去院子里的茅房,于是就用那来顺的脸盆当做尿盆,撒完尿后文三儿又睡过去。正巧一会儿那来顺也起夜,他迷迷糊糊下床,一脚踢翻了脸盆,尿水泼了一脚,那来顺大怒,刚骂了一句,王德彪指指文三儿:“老那,别说了,是文爷尿的。”那来顺的骂声立刻被卡在嗓子眼了,他连个屁都没敢放。第二天那来顺买了个夜壶送给文三儿:“文爷,您以后用这个,天儿凉了,起夜容易着凉。”
对那来顺的谄媚,文三儿抽着烟连眼皮都没抬,他心说,大裤衩子啊,你这会儿知道害怕了?早干吗去了?别忙,文爷先臊着你,等腾出功夫再拾掇你。
那来顺见文三儿不给面子,心里也别扭起来,他是个轻易不服软的人,平时根本没把文三儿放在眼里,不过近来文三儿突然抖了起来,还有人送了他一辆新车。对那来顺来说,这是个比较危险的信号,一辆小二百块钱的新洋车,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恐怕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可话又说回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文三儿有后台咱惹不起,可你不能欺人太甚,往我脸盆里撒尿我忍了,我主动买个夜壶送你,你还爱搭不理,就像我该你欠你的,得,咱惹不起躲得起,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来顺冷着脸道:“得嘞,文爷,这夜壶我放床底下了,您乐意用就用,不乐意用也别拿我脸盆撒尿,算我求您了。”
文三儿终于说话了:“那来顺,我还就有个小毛病,喜欢用脸盆撒尿,你说怎么办吧?”
那来顺话里带刺地说:“好好好,文爷,您就用脸盆撒尿,我好凑合,实在不成用夜壶洗脸也行,只要您高兴,我怎么着都成。”
文三儿意味深长地盯了那来顺一眼,用被子蒙住了头,睡起了回笼觉。
北平城经过光复的暂短欢乐以后,又恢复了平静。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日本人占领时期热闹了不少,街上的小汽车多了,铺子里的商品多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使北平人感到眼花缭乱,比如可口可乐和原子笔,铁桶包装的奶粉和鸡蛋粉,还有麦片和咖啡,美国军装和军毯,这些商品充斥着北平市场。都是一些新奇的玩艺,北平的老百姓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车行里的赵二傻前些日子被人包了几天车,主人是位从美国留学回来姓张的小姐,人家坐烦了小汽车,要换换口味,坐坐北平的传统交通工具,赵二傻有幸被选中,伺候了小姐几天。虽说是短短的四五天,赵二傻可开了眼。头一天晚上去的是六国饭店,据赵二傻说,张小姐那天是去参加舞会的,这小娘们儿下身像是穿了件黑裙子,这倒没什么,问题出在上身,赵二傻认为张小姐上身什么也没穿,按咱北平话说叫“光着板儿脊梁”,这小娘们儿居然就好意思光着脊梁跑到六国饭店去,这不是有病吗?还要脸不要脸?
伙计们谁也不信赵二傻的话,都说这小子八成是把梦里的事儿当了真,只有文三儿饶有兴趣地问:“你说张小姐光着膀子,那你看见奶子了吗?”
赵二傻说:“只看见半儿拉,剩下的半儿拉让裙子遮着呢。”
文三儿也大惑不解:“不是上身什么也没穿吗?怎么又把那地方遮住了呢?到底是什么东西给遮住了?”
赵二傻被问得有些发蒙:“张小姐的裙子上还有个肚兜儿,用根细带子吊在脖子上……要说也不算肚兜儿,只能算半个肚兜儿,反正我没见过这种肚兜儿,奶子只露出一半儿,再加上天儿也黑了,瞧不清,我在前边拉车,张小姐坐后面,咱总不能老回头瞧吧?闹不好再撞电线杆子上。”
文三儿还是不明白,他怎么也想像不出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裙子,要是女人们都穿这种裙子,男人可合适了,还不什么风景儿都看在眼里?
文三儿问:“后来呢?”
“到了六国饭店张小姐进去了,我再一瞧,可了不得,广场上小卧车都停满了,从汽车里出来的娘们儿都这打扮,我算是开眼啦,这么说吧,能进六国饭店的娘们儿个个都跟仙女似的,猛一瞧好像什么都没穿,再仔细瞧,咱想看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全他妈的遮住了,这不是急人吗?我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