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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三儿的眼里,这一天和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街上热闹点儿,这也不奇怪,不是刚刚“破五”吗?这个年还没过去呢。要是有人告诉他,北平城从今天起改朝换代了,他准不信。
不管文三儿信不信,一个新时代的确到来了。
注释:①军统特训班始办于一九三八年,地点在湖南临澧,故简称临训班。一九三九年底,迁至贵州息烽继续办第三期,简称息训班。最初军统称这个班为军委会特训班,戴笠想把这个班纳入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作为该校的一部分,但未获准。最后由蒋介石决定,划入中央警官学校范围,定名为“中央警官学校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简称特警班。但军统内部仍沿用特训班,并冠以所在地区名称以资区别。如临训班、黔训班、息训班、渝训班、兰训班等等,其中临训班和息训班的毕业学员在军统内部形成很大的势力。
②“密裁”为军统内部的密语,意为秘密处决和暗杀。
③北京老百姓俗称的前门楼子实际上是正阳门的箭楼,在正阳门之前,护城河以北。
④出自纳兰性德词《南歌子。古戍》,此句反映出作者的天命观,谓之古今兴亡之事为天命也,表达出作者厌于世事纷争的心境。
⑤出自纳兰性德词《于中好》。
⑥金条的俗称,按重量区分有“大黄鱼”和“小黄鱼”之称。
⑦“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出自《左传。庄公十一年》,臧文仲曰:“宋其兴乎!汤、禹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后世史家认为此语表达了一种历史的周期律——长久勃兴者少,迅速亡忽者多。
⑧北方人称大年初五为“破五”,按北方风俗这一天应该吃饺子。
⑨逛厂甸儿,曾是北京人过年的旧风俗。每年春节期间,从和平门顺南新华街直到虎坊桥十字路口,路两侧搭满临时的草席暖棚,京城商家云集此处,游人如潮,是北京人过年的一个重要去处。
第二十六章
徐金戈走出监狱时已经是一九七五年了,从一九五○年被捕算起,他在监狱里整整度过了二十五年,这一年他五十五岁。
他还记得被捕的那天,是全城统一行动的,抓捕对象是旧政权的军、警、宪、特人员。其实“肃反”运动刚刚开始时,徐金戈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就凭他保密局中校军官的身份,再加上中共地下党员罗梦云的死和他有直接的关系,共产党不会轻饶他。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徐金戈就认命了,干特工这行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白赚了,徐金戈知足。
多亏了方景林,如果不是他为徐金戈作证,徐金戈活不过“肃反”这一关。应该承认,方景林还是很念旧情的,为了使徐金戈能免于死刑,他做了不少工作,最终他提出的三点理由引起了办案人员的重视:第一,徐金戈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一些对国家和民族有益的事;第二,在中共地下党员方景林身份暴露的情况下,徐金戈没有采取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挽救了方景林的生命;还有一点,徐金戈在北平尚未解放时主动与中共北平城工部联系,按政策应算起义人员,对北平的和平解放有一定的贡献。
办案人员承认了前两点理由,否决了第三点,他们认为,徐金戈的起义是被迫的,当时解放军大兵压境,国民党军如惊弓之鸟,他徐金戈不起义就只有死路一条,这算不上什么贡献,反而有投机革命之嫌。
徐金戈最终被从宽判处了无期徒刑,一条命算是保了下来,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方景林为徐金戈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对此,徐金戈是领情的。
徐金戈在监狱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一九五九年,国家宣布对部分前国民党战犯实行特赦,监狱里的原国民党军政人员无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谁知这次特赦并不包括原国民党中下级官员,只是在原国军高级将领中选择了部分确有认罪表现的人实施特赦。大家空喜欢一场,免不了要发些牢骚。
“照理说,官儿越大罪过越大,怎么把大官儿倒放了,官儿小的就该把牢底坐穿?”
监狱管教人员也向大家做工作:“别着急,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这不是刚刚开始吗?只要你们改造得好,人人都有机会。”
囚犯们终于安下心来,继续改造,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这一等又是七年,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大家谁也不盼着出狱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外边已经闹翻了天,到处在抄家打人,别说是他们这些真正的“五类分子”,就是共产党的高官、大学教授、京剧名角、艺术家大部分也被打翻在地。这时囚犯们才擦着冷汗庆幸道:“老天爷,还是共产党心疼咱,要是五九年就把弟兄们‘赦’出去,这会儿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喽,还是监狱好,简直是个保险箱,得,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打死也不出去了,就在监狱里养老吧。”
徐金戈父母死得早,在外面没有任何亲属,他早已心如古井,对自己的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也从来不做重返社会的美梦,在漫长的二十五年监狱生活中,他有很多次机会越狱逃走,那时他还年轻,凭他受过的训练,逃出这座监狱似乎不算难事,但他放弃了这些机会,逃出去了又怎么样?偌大的一个中国,哪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最终逃到了台湾又怎么样?国民党会如何对待这个“投敌”人员?就是徐金戈自己也早对国民党政权失去了信心,他厌恶这个政权。
一九七五年,根据人大常委会决议,国家决定释放全部在押原国民党县团级军政人员,徐金戈正好够上线,他在原国军中军衔为中校,理所当然属于“县团级”。
徐金戈出狱时,全国正在“批林批孔”,徐金戈由统战部门安排了工作,考虑到他少年时读过旧式私塾,自然熟悉古文,他被安排到区文化馆“工农兵学哲学小组”任古文翻译,工作还算清闲。
一日徐金戈路过前门大街路东的鲜鱼口,他记忆中当年鲜鱼口里有个老字号的兴华池澡堂,早年他曾在这个澡堂洗过澡,算起来得有三十年了,徐金戈决定进去看看那个记忆中的老澡堂还在不在。
徐金戈记得当年鲜鱼口最热闹的地方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路北依次是专卖炒肝的天兴居、兴华池澡堂、便宜坊烤鸭店、天成斋鞋店,路南依次是联友照相馆、黑猴百货店和马聚源帽店。这都是他当年常去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华乐戏院、正明斋饽饽铺和长春堂药店。
徐金戈记得抗战胜利那年,他陪乔家才站长在华乐戏院看过京戏《挑滑车》……眼前的一切都已残破不堪,当年的华乐戏院倒是还在,名字却改成了“大众剧院”,幸好兴华池澡堂还没有拆,居然还在营业,徐金戈走进澡堂买了张澡票,这是个星期一的下午,澡堂里顾客很少,他冲了淋浴便在卧榻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徐金戈抬起头看了看,见存衣柜的另一侧有几个老人在大声说笑,这些老人看样子都有六七十岁了,从他们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大声吵闹的行为上看,应该属于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徐金戈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这几个老人的嗓门实在太大,他们好像在议论“文革”中的一些事。
“我说,满世的抄家那年应该算民国多少年呀?我一算这个就犯晕,脑袋里老想着民国历。”
“我看出来了,您脑袋瓜儿里尽是糨子,抄家是六六年,要按早先的民国历算,应该是民国五十五年。”
“对,就是那年,老哥儿几个还记得吧?那年热闹呀,我从虎坊桥蹬着车奔天桥去,这一路上就没消停,到处都在抄家,砸东西,这么高,这么粗一咸菜坛子愣从四楼扔下来,‘咣’一声砸马路牙子上啦,咸菜汤溅出好几丈远,当时我还纳闷,谁呀?这不抽风吗?您抄家就抄家吧,干吗跟咸菜坛子过不去?好嘛,下午我给‘全聚德’送货,一瞅可了不得,红卫兵愣把‘全聚德’招牌给卸下来扔火里烧啦,敢情那仨字是锡做的,一进火里就化了,‘全聚德’的经理正撅着屁股让人斗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红卫兵在一边儿数落着,烤鸭是劳动人民吃的吗?你们怎么专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管事儿的厨子点头哈腰地问红卫兵,小将,小将,您下指示,明儿个我们卖点儿什么好?红卫兵说,打明儿个起卖窝头吧,您猜怎么着,第二天‘全聚德’还真卖上窝头了,三分钱一个,窝头蒸得又大又暄,到底是名饭庄,窝头蒸得都比别处地道,‘全聚德’什么时候这么红火过?那长队排的,都排到前门楼子了……”
“扯淡,这也算排队?我告诉你,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我那辆洋车出毛病了,修车铺说得三天才能修好,我心说了,那我这三天的饭辙怎么办?总不能拿根绳儿把嘴扎起来吧?咱得想辙呀,第二天我就在六部口支摊儿卖上酸梅汤了,俩大子儿一勺,街上的人一瞅见我呼啦一下子就围上来,我左一勺右一勺,左一勺右一勺……只管低头舀汤,等锅见了底,我抬头一瞧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这大队排的,从六部口排到西四牌楼了……”
几个老人大笑起来,一个没了牙说话漏风的老头儿笑骂道:“你就吹吧,站在六部口怎么就看见西四牌楼啦?到西单路口就得朝北拐了,你那眼神儿也能拐弯儿?”
这时一个胖老头儿下身围着毛巾从热气腾腾的浴池间里出来,朝几个老人打招呼:“哎哟,老哥儿几个,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可得好好聊聊。”
“这不是老车轴吗?我瞧您最近好像瘦了,怎么回事儿?”
胖老头儿笑呵呵地摆手道:“别提啦,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家丑啊,不提啦,不提啦……”
“不行,不行,您得说说,哥儿几个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咱老嫂子给您气受啦?”
“这她倒不敢,咱在家好歹是一家之主,回了家是横草不拿,四仰八叉往那儿一躺,老婆子上赶着给我捶腿,好吃好喝伺候着,要说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就是有一样,一到晚上睡觉我就犯愁,说出来让哥儿几个笑话,我家老婆子总拉我干那个,我说我不行了,我都多大岁数啦?孙子都有了,再干那个可有点儿为老不尊,可老婆子不干,愣是跪下来求我,我他妈……一怒之下,一脚就把老婆子从床上给踹下去啦……”
“等会儿,等会儿,我说老车轴啊,咱老嫂子今年多大岁数?”
“嘿嘿!不好意思,比我小一岁,今年七十九啦。”
老头儿们哄笑起来,徐金戈这才听出来,他们是在寻开心,那胖老头儿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他老伴儿恐怕也是这般光景了,哪还有劲头儿干这个?徐金戈半合着眼,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调侃,他第一次感到纯正北京话的鲜活,也只有北京的底层社会才能保持这种方言的鲜活和生动。
胖老头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喊:“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可是半天没言语了,今儿个是怎么啦?每回见面就属您话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话痨儿’呢。”
“不着急,我算看出来了,老哥儿几个哪是来洗澡的?是来舒坦嘴的,不让你们说舒坦够了行吗?要是文爷我一开口,还有你们插嘴的份儿?”
“得嘞,文爷,您只管说您的,今儿个有的是时间,对了,上次您说六六年有个红卫兵头儿拎着酒来看您,说是请文爷出山,想摆平什么人,有这事儿吧?上次我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没下文了,这回您接着说。”
“嘿,还记着这事儿哪?那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那年红卫兵先是抄家、砸东西,后来该抄的抄了,该砸的砸了,又没得玩啦,又琢磨着揍小流氓了,这下子揍出点儿麻烦来,西单那边有几个小子,让红卫兵追得走投无路,都跑到宣武门教堂的二楼上,拿着菜刀和棍子守在楼梯口,专等红卫兵,上来一个收拾一个,瞅这架势是要玩命了,红卫兵把教堂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可谁也不敢上去,那红卫兵头儿没了主意,跟手下人说,去!打听一下,西城这一片儿谁说了算?当时有人说了,这还用问?文爷呗,这事儿还非得搬文爷不可,要不然派出所警察来了也没戏,就这么着,那红卫兵头儿拎了两瓶‘二锅头’,两条‘大前门’,还有俩点心匣子,死说活说求我出山,咱收了人家东西,总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吧,再者说,连毛主席都给红卫兵戳着,文爷我怎么说也得意思意思吧?那天我穿了一条练功用的灯笼裤,腰上扎一条三寸宽的板带,脚上穿一双‘踢死牛’,上身光着板儿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