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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大婶,你也来了?”
由纪子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敌意,嗔目凝视面色煞白的峰子。由纪子青春年少,所以多愁善感,她本能地憎恨苦命姑姑的情敌峰子。
“嗯,嗯,我来了。”也许是少女由纪子的敌意引起了条件反射吧,峰子用她那拖泥带水的惯有腔调说,“今晚,本打算不来的。可是,突然一阵心血来潮,不能不来呀。家里有一个年轻姑娘,可真大意不得,说不定那里就有狼哩。”
“狼?”
由纪子明白,那是讥讽哥哥康雄的,不由得脱口问了一声。
“嗯,嗯,是呀。因为,人世上想要捕捉年轻姑娘的豺狼,成群结队嘛。尤其是在穷人堆里……”
由纪子正想舌剑唇枪地回敬峰子,却见峰子的丈夫慎一郎已在一边忍无可忍地厉声喝斥:
“峰子!”
阿都站在慎一郎的身后,她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然而,峰子闻声反倒火起来。
“不,请您保持缄默吧。我在这里听说,刚才,康雄和阿都不知到哪里去躲了好大一会儿。况且,这个妮子……”峰子十分厌恶地指着由纪子说道,“这个早熟的妮子,还给她俩牵线搭桥,净干好事哩!您也得当心点,要不就成人们的笑料话柄了。”
峰子越说越火,阿都在一旁急得直想哭一场。
“妈妈!您也太过分了!爷爷都去世了,您还这、这样……”
“田代君,矢部老人遇害是真的吗?”
镇长立花老人在一旁长吁短叹着。
“嗯,是真的。啊,河野老师,,请火速准备担架等物,大家还在钟乳洞内等着哩。……另外,还要请人去通知医生和警察署……”
话未落音,便有人奔向堂屋,玉造家的堂屋里装有一架电话 。于是乎,继由纪子与峰子一番口角之后,客厅内又笼罩了骚动的气氛。
田代幸彦虽然不擅长动脑子思考问题,但是,凡涉及体力工作,在座的就谁也比不上他了,他让女仆找来两根结实坚固的晒衣杆,河野朝子又从楼上拿来一条大毯子,由纪子和阿都也都插手帮忙,一副担架很快便扎成了。
人们全都慌了手脚。田代幸彦和由纪子轮番受到人们多如雨点的询问。不过,由纪子并不夸夸其谈。田代幸彦呢,已经得知此案背后隐藏着一股错综复杂的暗流,所以,他此刻也少有地谨慎起来。
“详情嘛,请问金田一先生和神崎署长吧。光逼问由纪子,可太难为她了。”
田代幸彦缄起口来,他无意多嘴多舌。
客厅里,笼罩着充满不安与恐怖的沉默,一种窒息般的紧迫感憋在人们的心头。慎一郎为了不破坏这种沉默,便蹑手蹑脚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并不时刺探性地打量田代幸彦和由纪子的神色。
峰子目露凶光,满脸惹人生厌的神情,凝视着帮忙扎担架的阿都,突然有所发现似地环顾四周。
“别的不说,康雄究竟到哪去了?这里闹翻了天,他都不管,躲到哪里、干什么去了?”
峰子的尖声高叫,对于没有它就已笼罩在恐惧不安之中的沉默人群来说,其效果不亚于投下一颗重磅的恐怖炸弹。在场的人,无不吓得瑟瑟发抖。其中,由纪子和阿都的胆战心惊更是格外明显。
由纪子刚才就惦着这件事;阿都呢,也知道康雄进钟乳洞了。……
“由纪子,你哥怎么了?你哥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峰子的声音比刚才火气更大,那腔调分明不容对方分辩。
“不,我不知道哥哥到哪儿去了……”
由纪子的声音小得宛如蚊子鸣叫,而且,还微微打颤。阿都在她旁边,也是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她俯着身,埋头把毛毯往杆子上捆扎,生怕人们发现自己。她的手指也有点微微发抖。
“你不会不知道吧!莫非康雄也在洞里?而且,他康雄……”
峰子声音刻毒地说犹未了,突然从阳台上传来一个低沉、冷静的声音。
“是在说康雄的坏话吗?康雄和我在一起来着。……”
人们惊讶地回头一看,被康雄搀扶着从阳台上走进来的,乃是康雄兄妹的祖母乙奈。
乙奈如今是玉造家族事实上的当权者,刚才就已进入了人们的话题之中,她今年已是七旬高龄了。同龄人木卫精神矍铄,青春活力不衰。相反,乙奈却因战乱以来,家中连遭不幸而备受摧残,身体健康严重受损。乙奈紧抓着康雄的肩膀,才能勉强举步。她清瘦、干瘪,犹如泄气的气球,布满了皱纹。不过,她的意志坚强刚毅,与其肉体的虚弱迥然不同。作为玉造家族的一员,她的气魄胆识,至今仍然受到高度赞赏。她那目不转睛怒视峰子的双眸里,熠熠闪烁着毫无畏惧、大义凛然的斗志,便是一个明证。
十七。 一往情深
“哟,老寿星,哎呀呀,您比我相像的精神多了……”
立花镇长开口了,他想调剂一下当场的不融洽气氛。但是,乙奈却理也不理。
“那边,不是矢部家的媳妇阿峰吗?”
遇上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就连峰子这样的人,照样也要被直呼其名。
峰子毕竟也有点冒火,但是,在对方那如同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下,行将出口的话却也冻结在了嗓眼里。
果然名不虚传。乙奈的肉体固然消瘦羸弱,但是,无论她那满头白如银丝的秀发,还是因为瘦弱而显得益发尖利的鼻隆,却都充满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和自豪。
“阿峰,你好像一连声地在叫康雄的名字,怎么,你找他有事吗?”
“不,呵,没什么事……”
峰子惧于对方的威严,心里有点怵。但是,这却更加激起了她的仇恨,她将充满敌意的目光投向乙奈,扯开天生的尖声高腔说道:
“大婶,您还蒙在鼓里。我爹被人杀了,听说是死在钟乳洞里的呀,就在二十三年前英二遇害的钟乳洞里……”
“这个嘛,我知道。”乙奈以一种与她的年龄颇不相称的强硬语调,打断峰子的话头,“就因为知道了,我才来这里的。新藏去借用电话,告诉我的。那末,阿峰,你以为是康雄干的吗?”
“不,那倒不是……”峰子面有惧色,但是,很快又不甘示弱地以锐利的目光回敬对方,“不过,我想,在出了这种事的时候,有关人员总应该说明一下,在发生杀人案件时,自己在什么地方……这点常识,恐怕大婶您也知道。”
峰子总算恢复了镇静,又像往日那样装模作样、拉腔拖调了。乙奈目光炯炯地用眼角扫了一下,由康雄照料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落座,这大概就是一种威严吧。这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婆,看上去就仿佛凛凛然压倒一切似地,十分惹眼。
“阿峰,你刚才说的康雄,”乙奈扑闪着鹰隼一般的目光,“这孩子在家里呐,和我在一起的。……本来,这孩子就不喜欢凑这种热闹。这一点,他和多嘴多舌的由纪子正好相反……就这样吧,由纪子,你在干什么呢?”
“啊,奶奶,我在扎担架呐。”
由纪子被奶奶说成多嘴多舌,嘴巴微微噘起,但她还是怀着对最高权威的恭敬作了回答。
“担架……?”
乙奈有点纳闷。
“是要去抬矢部爷爷的尸体吧,奶奶。”
康雄在一边殷勤恭敬地作了解释。
担架已经草草扎成,只待警察到场了。
“哦?是吗?木卫大兄弟被人害死了嘛。”乙奈闭起眼睛,似在回忆什么,旋而又睁大了双眼、目光炯炯地,“不过阿峰,刚才我已说过了,康雄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场面。不过,嗨,人家请客,盛情难却呀。再加上,那个田代说他一定要见见女主人玛丽,康雄也就露露面,略尽人情。过后,马上就回堂屋了。直到现在,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峰子正要还口,一窝蜂地跑过来一群医生和警察。
他们从田代幸彦和由纪子口中,简单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那末,我们头儿……呢?”
“署长在钟乳洞里,看守着尸体呐。”
“哦,是吗?那末,谁来领路呢?听说是个地下迷宫,像八幡的密林一样……”
商议决定,此次进洞由康雄带路、慎一郎当然一路同行。这时,乙奈却说出一句神仙难猜的话:她本人也要去。
“奶奶,不,不,您完全不必去……”
康雄连忙劝阻。但是,乙奈仿佛就是坚强意志的化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我要去。我和木卫大兄弟,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嘛。临终,怎么能不去告个别?……可是,我又不便到矢部家里去。”乙奈乜眼瞧着峰子,仿佛在说:只要有你这样的女人……“有这么些个棒小伙子,就我一个老婆子,大家轮换着背,也会背到的。”
又一次爆出冷门:对于乙奈的合理要求,最先表示赞同的,竟是阿都的父亲慎一郎。
“明白了,老人家,那就劳驾您去看看家父吧。”不知怎地,慎一郎的嗓眼里有点热辣辣的,“康雄侄,你我两个,轮换着背你奶奶吧。”
“好吧,大叔。”
此刻,完全被丈夫置之不顾的峰子满腔怒火。然而,她却也不便拚死反对。
“谢谢你,阿慎侄儿,”乙奈高兴地合上荷包一样的嘴,“那就由你先背我吧。康雄,到钟乳洞你再换你叔。”
矢部家族的一员,将要背着玉造家族的主宰上路了。……对于射水镇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件万万难以相信的事。然而,他们绝不相信的事,却偏偏发生在眼前。慎一郎欣然地背着乙奈,乙奈便也满脸喜悦地伏靠在他的背上。
就这样,在立花镇长和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这支古怪的队伍启程、进洞抬运木卫的尸体去了。
事后,听在场的人……大概是一名刑警透露的吧,已成一具僵尸的木卫同乙奈相见的情景,实在让人永生难忘。
当乙奈从康雄背上一下地,便跌跌撞撞地扑到了木卫的遗体旁边。
神崎署长了解横亘在矢部家族和玉造家族之间的深仇大恨,他还当是乙奈要去伤害木卫的遗体,忙要拉她。
然而,却有人从一旁按住了署长的手,那是慎一郎。是他和康雄轮换着把乙奈背进洞里来的。
“您别拉,老人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慎一郎的声音低得像被人捂住了似的,但是,却满含着炽热的情感。连署长也为之感动,便住了手。
乙奈跪在木卫的枕边,借着慎一郎照射的电筒光,仔细端详着木卫的遗容。木卫睁着两眼,尚未瞑目。双眸已失去活力,只能木呆呆地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而闪亮。可是,当乙奈俯身向下俯视时,一瞬间,那双眸子竟仿佛要漾出笑意来,这大概是慎一郎拿电筒的手在发抖的缘故吧。
乙奈百看不厌地仔细端详着木卫的遗容,她的神态、她的目光,都显得一片虔诚,宛若在举行神圣的仪式。
人们屏神止息、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眼前这幕生者与死者诀别的情景。
玛丽靠在坎波的胳膊上。她的面色本来就已吓得煞白,在乙奈出现的刹那之间,越发白得吓人了。她的脸上有一种想要喊叫,却又尽力按捺的神情。
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乙奈却是初次见面的人。不过,一见由康雄背负而来,他马上便知道是谁了。
正如人们一再所说,乙奈年已老髦,干瘪多皱。然而,当她从康雄的背上下来,金田一耕助却一眼便看出:呵!此人当年肯定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美人。
突然,从乙奈的鼻中,传出嘤嘤的啜泣声,人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对这幕生死交融的诀别情景刮目相看。
乙奈两手捂面,枯瘦的手指缝隙里,扑嗽嗽滚下泪珠,在手电光的照耀下,如同珍珠在闪光。
“木卫弟呀!”乙奈低沉哀痛地喃喃着,“长期以来,两家之间争来争去,您终生怀恨于我。对于这种仇恨,我也丝毫不肯示弱。我们尝够了摧肝裂胆的痛苦、钻心彻骨的悲伤,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家’字。……”
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啜泣。那是一种触及灵魂、发自肺腑的哭诉。乙奈老泪纵横,颗颗珍珠顺着指缝滚落下来。
“不过,那漫长持久的痛苦、悲伤已经完全完结了。您对我的仇恨,也请忘却吧。并且,请您安安静静、无忧无虑在地下长眠。我不久也就要去追寻您了。”
而后,又是一阵使人心碎的抽泣。好久好久,乙奈才恢复了平静,轻轻地拭去泪珠。
“阿慎侄儿。”
“嗯,大婶……”
慎一郎嗓眼发堵,一种巨大的感动震颤了他的心灵。不,震颤心灵的不仅仅是慎一郎自己。在场的每一个人,同样都被那种无比庄严的气氛深深打动了。
“我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