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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廷虽然倡简,但当时宫廷民间皆看重丧礼,何况正阳公主乃帝后之掌上明珠。尽管欧阳修等人上疏主张“简葬”,以免劳民枉费,但悲伤之中的帝后仍旧役人无数打造坟墓、石兽、碑碣等,宫中佛事超度,法事僧道诵经设斋,出殡这日更是纸烟蔽空,打幡、捧牺牲器皿行队数以百计。高子沣身穿粗麻布衣,神情麻木,扶着正阳的棺椁走了出来。
人心如处荆棘,不动不伤,动则伤透。高子沣和正阳公主深情厚谊,他却在这一刻经受着这令人痛不欲生的阴阳两隔。
玉安麻木地看着豪华的丧仪,思绪却有些飘忽。丰厚葬品、恢弘仪式都不过是做给世人看,未必是逝者所愿。倚床泣血的正阳,即使耗尽最后一丝气息也未能为自己说半句话。
仪仗出了皇仪殿大门,玉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慢着!”鼓乐和巫师依稀闻声,面面相觑地停了下来。有人议论纷纷,机灵的小太监已经飞奔去禀告帝后了。
玉安走出了行列来到高子沣的跟前。高子沣憔悴的脸上显出几许惊讶和愠色。
玉安说:“把正阳的嫁衣带上吧,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高子沣和正阳一向发乎情止乎礼,鲜有深谈,嫁衣之事更是闻所未闻,故此刻惊得目瞪口呆。
玉安只觉有手在她背后推动,言行皆不由她控制,“穿上那身嫁衣嫁给你是她最大的愿望,亦是她最大的遗憾。给她换上她最喜欢的衣裳,让她泉下安息吧!”
高子沣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皇后的声音。皇后适才听到这番话,泪水再次在眼眶里打转。“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玉安退到一侧,低头答是。
死一样的寂静之后,事情却出乎了玉安的意料。高子沣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如冬日冰冻的深湖。行至赵祯、皇后的面前,跪地拜道:“陛下、娘娘,正阳生前臣没能好好陪她,现在她走了,臣请恩准让臣接她的灵位回家,好让她魂魄归时,再和臣说说话……”悲伤之处,他背脊颤抖,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你的意思是……”帝后不解其意。
“请允许臣为正阳披上嫁衣。”
正阳终于穿上了那件世代相传的拈金浣花缎嫁衣。穿红衣的她,仪态安详,宛若含笑。事发突然,棺椁仍在皇家陵寝入葬,但灵位却以高子沣正妻的身份进了高家宗祠。
玉安在正阳丧礼上的一句话成就了一段阴阳婚,顿时在宫廷引起各种非议。谷雨到了,宫中女眷和朝堂命妇在观稼殿举行仪式后,又齐聚大相国寺为农耕祈福。那天从宫外回来,玉安的胳膊和脚掌几处是伤。
回到朱紫阁,天已经黑了。笙平一边为玉安红肿的脚踝上药一边说:“公主,我看她们就是故意推你的。这些人可真是,高公子迎娶正阳公主是他自己提出的,又不是你的主意。”
药签触碰到伤口最疼的地方,玉安哧地吸了口气,笙平连忙帮她吹了吹。
玉安望着伤口,扑哧一笑,“我倒不觉得这是个坏结果。你看,高公子的哀伤有了寄托,而皇后和高家的姻连亦达成了。各得其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桩美事。你真以为我不讨人喜欢是因为我少做了讨人喜欢的事?其实我即使做再多,他们也未必喜欢我。正阳长年病倒在霁月阁,还不是人流如织?如果给别人挣不来好处,怎么做都是枉费心思。”
笙平手一抖,碰到玉安的痛处。这次,疼得玉安直咬牙。
按照玉安教授的方法,小林子在后宫赌局中可谓如鱼得水。不过他还算机灵,哪些钱能赢,哪些不能赢,多少亦有些分寸。玉安平日吃穿用度都很节俭,常常打赏宫里的下人,小林子跑得勤,亦得了不少好处。作为回报,他便给玉安说了许多宫里的新鲜事。正阳辞世后赵祯常常失眠,在观文殿通宵读书的事,就是这么听来的。
玉安得令到观文殿借书已经四年,为了不惊扰赵祯,她通常都在赵祯去各阁听讲筵时过去。但正阳公主病逝,近期辽宋边民摩擦频频,军饷用度入不敷出,西北少雨影响春耕……接踵而至的内忧外患,任赵祯是铁打的人也定然无法消受。这个时候的他最脆弱,也最容易接近。这天晚上,玉安便准备去看看他。
走到门口,她示意当值的内侍不用通传,从笙平手中接过自己亲自熬煮的饮食,穿过重重青纱幔帐,径直送至御前。
“我听说爹爹为了节俭宫中用度,熬夜读书时宁可挨饿也不传唤御膳房,便在朱紫阁炖了您爱喝的羊汤。此乃我月俸支应,爹爹大可放心。”
因大宋主和的政策,其每年都要给辽夏等国缴纳丰厚的钱粮丝帛。去年辽国又重兵压境﹐遣使求关南地﹐还是大宋遣知制诰富弼出使辽朝才平息此事。然而这些看似光鲜的结果只不过是满足士大夫文人气节后的自欺欺人罢了,谈判的结果自然又是增加岁币。此期赵宋为求安定,亦大量募集流民和贼寇入伍,军事开销越加庞大。新年来赵祯接连下发了削减王宫贵胄和后宫用度的三道圣谕。为堵住悠悠之口,他便以身作则,即使深夜饥饿难耐也不传唤夜宵,而其连年未置夹衣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在辽夏军营早传为笑柄。只有辽国皇帝耶律宗真不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更加尊重他。
见到玉安,赵祯面露喜色道:“难为你想得周到。听贾相公说,你已经把经书都读遍了?”赵祯所说的贾相公是新拜的参知政事贾昌朝,玉安在一次讲筵时见过他。玉安很喜欢他“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的诗句,而贾昌朝亦颇为赞赏玉安的博闻强识。
“贾相公谬赞,玉安只是读个大概,懂与不懂就都那么过去了。”她思后答。赵祯尝了一口羊肉汤,味道尚佳,赞赏地点点头。
玉安为他盛汤时一瞥奏章,道:“爹爹可是在为李元昊苛求议和之事烦忧?”
是时宋夏正值和议,西夏李元昊倚侍辽国,和议中态度强硬要求“岁赐、割地、不称臣、弛盐禁、至京市易、自立年号、更兀卒为吾祖、巨细凡十一事”等诸多苛刻要求。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及两府大臣大多厌战,欲悉数应之,却遭到近年颇有军功的范仲淹、韩琦等人坚决反对。这些人屡次上疏要求不可一味求和,应内整政事,外肃边境,朝廷两派大臣各抒己见,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赵祯点点头,想起当年她评点《洛神赋》的情景,便问道:“既然《史记》和《汉书》都读过了,你以为该如何应对此事?”
赵祯已下诏召范仲淹和韩琦回京,心中自是早有了主意,玉安因此道:“孩儿只晓得朝中当官的和军队当兵的都是坐食俸禄的人,少则天下不安,多则民间重赋。纵观历史,任何一项国策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国朝恩养士大夫和募兵的政策本是安定天下的妙计,但经过八十来年却长出诸多枝蔓,是该修剪修剪了。”
赵祯眼里闪过一道光,却没有立刻称赞她,而是一扬眉毛,笑道:“羊肉汤味道很好。谁教你做的?”四年下来,玉安已略识赵祯的性情,每当他要掩饰心事便会顾左右而言他,会扬起眉毛并带着仅会在唇角停留的笑容。
“小时候姐姐教我做的。”玉安垂首答道。
如果赵祯还记得与尹美人相处的细碎点滴,她的谎言便会不攻而破。但不出玉安所料,赵祯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但这个话题却引起他的伤感。重重心事之外,生母李氏的生忌亦困扰着他。李氏生前他未尽孝道,而如今正倡行简约,他也只能默默怀念了。
玉安道:“爹爹是否在为章懿太后的忌辰烦恼?玉安愿意代替爹爹尽孝。”
玉安所表现出来的细心与敏锐,已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这回赵祯没来得及掩饰他的惊讶。赵祯自然不会答应她的请求,但推己及人,他想到了她的母亲尹美人。
“晓蝶……”他努力去回忆那一个榴花盛开的季节,“她的生忌亦快到了?”
玉安默然应道:“就在后天。”
赵祯点了点头,“那日你乘我的车舆前往拜祭吧!她若活着,今年也该三十余岁了。”
他的话音落下后,内侍入殿禀告称高子泫奉命见驾,赵祯即刻命传。子泫紫袍锦冠,进殿后向赵祯行大礼,再转而向玉安行礼,玉安还礼。
赵祯呵呵笑道:“子泫,你来得正好。玉安的生母尹氏生忌快到了,我准她前往拜祭,你一路同行护她安全!”
子泫即刻答是,随后抬眼看玉安,玉安也正在看他。近在咫尺,二人之间却像隔着一层薄雾,谁也不能将对方看清。
第三天清晨,玉安便乘着独厢牛车出西华门给尹美人“祭坟”。由于是赵祯“恩旨”,为免张扬,随行只有笙平和两个车夫,子泫骑马近身护送。
这是玉安第一次出宫。人间四月,莺歌燕舞,杨柳扶堤。穿过汴梁城的闹市,商贩叫卖声、客户讨价还价声、童稚呼朋引伴的声音,声声入耳。过了许久,贩夫走卒声音渐歇,车舆已经过朱雀门和南熏门,出了市坊。耳畔响起的不再是集市的喧嚣,而是农夫的劳作声和牧童的歌声。日上三竿时,玉安问:“现在到哪儿了?”
笙平答:“快到四平坡了。”
玉安叫了停车后,见天气炎热,便打发笙平去前面的农家为车夫讨点儿水喝。笙平走远后,她亦跟着下了车。子泫见状立刻翻身下马。
“累了吗?”他追上她问。
玉安摇摇头,目光落在他额头的一道疤痕上。子泫摸了摸那道疤,笑道:“没事。半年前去索拉尔的路上遇到劫匪,我打断了他一条腿,他留给我这条疤。”他随即仰望天空,说:“稍事休息就起程吧!耽搁了,天黑之前就赶不及回宫了。”
“不必了。”玉安从车里取出装香烛纸钱的篮子,“就在这里吧。”
子泫吃了一惊。四平坡是安葬宫人的处所,尹晓蝶身为四品美人,论理应葬在皇城西南三十里的墓园。
前方是一个很大的阴坡,一丛翠竹,半湾溪流。苍翠之间挂着一块破旧的经幡,像是一座庙宇。两人徐徐在青埂上行走,未散尽的露水沾湿了鞋袜衣襟。子泫取来一根木棍,一脚踏上前去,一路为她拨开茂密的青草。直到马上要下田埂,他狠下心,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玉安,你就没有要跟我说的话吗?问问我这些年都去了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
他曾经说过要踏遍河山,将天下的故事讲给她听。而如今玉安迎着他炽热而怨恨的目光,嘴角只剩一抹冷笑。她从他身边挤过去,他身体一歪,一只脚便踏入荞麦地里。
“索拉尔是个好地方,物阜民丰,也是兵家要地,你应该留下的。”玉安回过头,终于开口说话了。
子泫惊急而恼怒,“什么?”
玉安轻声嗤之以鼻,未再答话。他被她的淡漠和讥笑的语气惹怒了,更有一种受伤的感觉。但职责所在,他只得咬咬牙忍住情绪,追随她来到庙宇的庭院下。
庙宇没有僧人,且年久失修,半面墙已经坍塌,泥土和着近旁的溪水,滋生了一大丛艾蒿和鸢尾草。堂中的佛像上落满了尘灰,旁边的一个瓦盆里残留着纸钱的灰烬,不过神龛上的油灯却仍旧亮着,火光随风轻摇。玉安点燃了一炷香。子泫抓住香问道:“你糊涂了吗?墓地离这里还有半里!”
玉安推开了他的手,“那不过就是一个乱坟岗,难道还指望有个墓碑留下名姓不成?”
“明知是枉费工夫,为什么要来拜祭?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求官家将她移葬陵园使香火永继?”子泫分不清自己是在责备她,还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
玉安将那炷香奉在龛上,嘴唇一颤道:“你是要我去提醒官家亏欠了‘那人’,还是状告皇后逾制处理丧事?”
“玉安……”他急躁地叫她的名字,她却不再回头看他,音调冷如腊月寒冰,“高子泫,我想安静一会儿。”
她的话再次触到他的痛处。四年了。她拔掉了他临行前送她的茶花,而今冷漠地对待他的每一句话,可见她从没有原谅过他,又或者根本就没有看重过他。
子泫心冷如灰,一甩衣袖便向外走。正要跨出门槛,耳边嗖地响过一丝风声,他本能地一躲,一只飞镖不偏不倚地射在门柱上。他飞身扑向玉安,玉安躲过一劫,他的胳膊却被射中了。拔出飞镖向来时方向掷去,但见一个人影嗖地从一个角落闪到另一个角落。子泫正要拔剑追击,佛像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如果想活命,你就不应该那么蠢。”
子泫一惊,右胳膊钻心般地疼痛。飞镖有毒。
一个中等个子的黑纱蒙面人从佛像后跳下来,身形举止颇像读书人。角落里的人也走了出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