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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中有个高我四班的老同学,叫林石,就是后来的妖僧“林云大师”。林云是我爸
爸的学生,他在台中一中时功课平平,在知识上,无出人头地希望,就以密宗来弄玄虚,欺
骗世人。他的高明处是先把密宗学术化、把自己高僧化,以学术高僧为障眼法,自上而下的
雄霸迷信之坛。这种自上而下的搞法,对象不是村夫村妇,而是上层社会的一些无知的教
授、无知的新闻工作者、无知的名女人……这些人喜欢附庸风雅,但却无知得竟以全世界最
下流的秘密佛教为风雅、无知得竟以追随林云这种货色为风雅,这就益发好笑。密宗这种秘
密佛教,本来在佛教真谛上已是妖妄,从佛教经典看,这种世俗的咒术密法,根本就是“畜
生之学”。而林云呢,却连这种“畜生之学”都要加工打造。他把密宗的“畜生之学”中国
化,保留了原始的咒术密法,又加上中国的气、道、风水堪舆之类,最后再附会上他自己的
红绳、铜钱、橘皮之学,遂成一家之妖。他拿这一大套招摇撞骗,于是,风光所至,从演艺
人员到空中小姐,都腕系红绳焉;从海外学人到台湾记者,都床藏铜钱焉;从新年元旦开
始,电视台就播出林云大师朝东西南北各丢橘子皮一片,“为国家祈福”焉。以这样妖妄之
人,做如此幼稚之事,居然还得无知的教授、无知的新闻工作者、无知的名女人们前呼后拥
的膜拜、请教、宣传、赞美,居然还登大雅之堂、入录影之间,公然无耻大谈其下流迷信,
请看这成什么世界!国民党口口声声“中国文化复兴”、口口声声“提倡精致文化”,原来
结果是如此这般的“怪、力、乱、神”,真是气人!妖僧林云的窜起,有一个最不伦不类的
情况,就是他的造型。自来为妖僧者,既以僧为名,总得多少有一点“仙风道骨”相,用来
骗人,否则脸呈“凶僧恶道”状,就难得售。妖僧林云则不然。他一点也没有“仙风道骨”
相,但也不怎么“凶僧恶道”,他有的,却是“满脸淫狠”相,一眼望去,与他所“弘”的
“法”全不搭调,其中发型尤属此中之尤-哪有僧道之上是那样油头厚发的、我奇怪无聊男
女们跟他观“气”,为什么不看看他的“相”,就凭那他副在相书中上榜的坏人相,就该对
他敬而远之哟!在文章上和媒体上,是我全世界惟一一个对这妖僧痛加拆穿而予挞伐的人,
电视台问到林云,说李敖骂你是妖僧,你做何感想?他但说李敖学问文章我素来佩服、他父
亲且是我老师云云,不及其他。其滑头与风度,有如是者,亦一绝也。
在台中一中,跟我关系最深的是严侨老师;离一中后,跟我有后缘的老师,则首推教我
英文的陈绍鹏老师。他大我二十一岁,浙江吴兴人,毕业北京师范大学,没出过国,却讲了
一口又纯又好的英文,常被老外误以为他在外国住过多年。
我在高二戊班时,他教我英文。此公为人高做严峻,自己英文虽然瓜瓜,教起别人却欠
循循,大家都不喜欢他。他在课堂上骂熊廷武、程国强同学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
他生了重病,我和张光锦、黄显昌等同学发动全校同学,为他捐款,他出院后,对我心存感
激。自此我成了他家常客,两人甚谈得来。我送有关英国诗人的传记,劝他译作后寄给文星
(那时我和文星尚无关系),他接受我的意见,从此转成作家。后来我进文星,为他出版
《诗的欣赏》,达成教授资格的铨叙。又选出It AIl Started With Eve和Th Decline
and Fall of Practically Everybody请他翻译,并代他定名为《都是夏娃惹的祸》和《可
以说是人人的盛衰史》付印,由于原作精采、译笔传神,都很受欢迎。陈绍鹏老师离台中一
中后,先后在凤山陆军官校、台北师范大学执教多年,那时他应我之请,写了《穆勒自由论
是怎样翻译的?》一文,揪出胡秋原的“学术诈欺”;又写《评徐高阮的翻译错误》一文,
揪出徐高阮的“学术诈欺”。随后我把这两篇文字在《万岁评论》上发表,也算为故人殷海
光出口鸟气。因为胡秋原、徐高阮纠缠殷海光,说殷海光翻译有错误,是“学术诈欺”,我
乃写文反驳,指出,‘其实胡秋原、徐高阮在翻译上的错误,早就是超越前进的”。我这样
说,是有许多证据的,因为我看了胡秋原、徐高阮翻译一些东西,就粗略发觉错误错得比殷
海光超越前进。但英文纠谬非我专长,我只是粗略发觉而已,若想一一细为揪出,还得劳动
专家才成,台湾的英文专家虽不乏人,但是跟我渊源甚深并且我甚佩服的,却是陈绍鹏老
师,于是我就找到他来拆穿。发表后,徐高阮已身入鬼录,而胡秋原却脸无处藏,至今一个
屁都不敢放也。胡秋原的英文程度,连civil的正确用法竟都不知道,他把civil liberty
译为“民事的自由”,殊不知这里的civil是“公民的”而非“民事的”,笑话可闹大了。
另一位与我有后缘的台中一中老师是姚渔湘老师,他也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教美术,
但却是现代史专家。他独居在一中后面库房式的宿舍里默默写作。此公为名士派,一袭阴丹
士林长衫,其脏无比,但比起他的茶杯来,长衫总还洗过,而他的茶杯却从来不洗。茶杯边
清楚的有一道他的唇印,上面是半圆形的黑垢,看了非常吓人。他收有不少现代史的图书,
整天埋头写跟国民党党史有关的著作。常在报上投稿。
离一中后,他进了国民党党史会和国史馆,我在开国文献会时,他在同一层楼编吴稚晖
的遗著,时相过从。他死的时候,入棺是由我抬他的头放进去的,师生之情,于斯乃见。姚
渔湘老师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一个人可以那样用功,成绩却那样有限,原因无他,太笨了。
他的一生,使我深刻感觉到,人太笨而要用功做学问,最后只证实二点:一、上帝瞎眼,奈
何竟对这种人不公;二、学术何辜,奈何竟给这种人来做。
在一中时,我跟一位老先生有忘年交,此公即庄严先生。
他与爸爸是北京大学同学,毕业后,即“宣统出宫我进宫”,以故宫博物院为终身职
业,直到官拜副院长死去。他的夫人申佩芬是爸爸学生,且是妈妈在吉林女子师范的高班同
学。庄严、申佩芬有四个儿子,庄申(庄申庆)、庄因、庄吉、庄灵都与我熟,庄老先生尤
其写了一些信和字给我。其中一封是托我代卖陶一珊印《明清名贤百家书札真迹》的,庄严
为这书写了序后,陶一珊送他两套,他穷得拿出一套托我去卖,以贴补家用,当时大家生活
的艰苦,由此可见。庄严知道我喜爱文物,特别请我到北沟,“利用职权”,拿出王羲之
《快雪时晴帖》和《四库全书》一函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国宝。庄严又托我替他
找《元秘史》版本,我在台中中央书局为他欠到一种,他忘了付钱,害得我许久不好意思去
中央书局,最后只好提醒他付款。他知道我喜欢书法,特别请他的朋友董作宾先生用甲骨文
写了一首词:“风片片,雨丝丝,一日相望十二时,奚事春来人不至,花前又见燕归迟”。
四十年后,董作宾的儿子董玉京变成我的“御医”,董玉京除精于医学外,并泽及甲骨,我
乃请他重写前词,“父子书法比赛”。
后来这两幅字,在义助慰安妇时被我一起脱手,由台大的陈耀昌医师给买走了。两代同
书,集于一身,这种两代缘,也是人间佳活了。
还有另一种两代缘呢。我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用功看课外书,看到一部曹亚伯的《武昌革
命真史》,大为惊讶。曹亚伯是辛亥革命先驱,资助过孙中山,有大功于建立民国。不料革
命成功民国成立后,他不但被出了局、抓起来,并且国民党政府还查禁了他写的《武昌革命
真史》,查禁方法是把该书切去一角,不准上市。但我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看到的这一部,却
是没切角的,所以我会惊讶。感于曹亚伯的不平遭遇,我后来写了一篇《(武昌革命真史)
书后》,谴责国民党对老同志的忘恩负义。没想到写这文章后四十年,曹亚伯的小儿子曹昭
苏找到我,要我替他自己的遭遇申冤。一~曹昭苏被国民党政府抓起来,在绿岛(火烧岛)
一关十多年。他出狱后找我帮他平反,我感于曹照苏的不平遭遇,对他也有所协助。
我一生中为他们父子两代讲公道话,这不是更奇怪的两代缘吗?
我在一中不但有这种缘,还有书缘。法国作家赫克脱·马洛(Hector Malot)的名作
《苦儿努力记》(Sans Famille,有章衣萍等译本,儿童版;又有徐蔚南译本,世界版,名
《孤零少年》)苦女奋斗记》(Adventures of Perrine,有赵余勋译本,少年版)、《海
国男儿》(Romoin Kolbpis,有适夷译本,建文版)等,都在中国风行。我一九四七年在北
平念小学时,就是这些书的读者,其中最喜欢的,就是《海国男儿》。到一中后,在台中一
家租书店再见这本书,后来弄到钱去“买下”,却不知去向;十多年后,一九六六年八月三
十一日,我在台北枯岭街书摊又见到它,乃立刻买下,并在一九八八年把它重版。我在序里
说:“四十年来,在北平得读《海国男儿》,使我如梦如幻;在台湾发现《海国男儿》,使
我如见故人;在四十年后重印《海国男儿》),使我如愿以偿。人生的快乐之一是重温旧梦
却不破坏它,当我自己‘漂泊东南天际间’,也变成了海国男儿,我更能欣于所遇于彼岸
了。”
除了我自己的藏书之外,台中一中图书馆是我遍读群书的大书仓。但以我的好学,这还
是不够的,所以我又向省立台中图书馆发展。除了看《武昌革命真史》等书外,在一九五二
年八月九日到二十七日十八天中,我还根据这个图书馆一藏书,写成“四部备要暨四部丛刊
书目对照表例》。在这十八天中,我几乎每天都跑到这个图书馆,坐在长板凳上,埋头我的
“学术研究”。那时候,我刚念完高中一年级,十七岁,己写了《李敖札记》四卷。这个大
表,收在四卷札记中的第三卷里。三十年后,我发表这些早年的成绩,证明给大家看:
李敖对中国文化的研究,远在三十年前十七岁时候,就已达到什么水准了。我当年的功
力和用功,和我三十年后的功力和成绩,显然有着因果的连贯。
在省立台中图书馆看书的一天,坐在我对面的,有一个女孩子,清秀可人,是台中女中
的高中生。我生平最喜欢清秀的女人,这女生不但清秀,并且一片纯洁圣洁,令人心灵为之
净化,我只见过她一次,但我为她三十天内,不再手淫,以表示我的净化,但丁(Dante)
在九岁时见过小他一岁的比阿特丽斯(Beatrice)一面,十八岁时又见到一面,此后未再见
面。比阿特丽斯二十四岁死后,他为她写出不朽名著,因为他一直单方面的精神恋爱,把比
阿特丽斯当成上帝派来拯救他灵魂的天使。我当然没有但丁那样神经,不过奇怪的是,这个
相逢永不相识的高中女生,竟使我惟灵了一个月,这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纪录。
我在一九五三年间,写了一大堆诗,其中一首是《多情总难免》:
多情总难免,恋爱我岂敢,心地要纯洁,爱情要遥远。
这可说是我思想上“惨绿少年”时代的爱情观。那种爱情观基本上是自抑的,所以不无
多愁善感的一面,我有《遐想》四首:
秋水何茫茫,明月何皎皎,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遐想之一)
歪思令我老,惆帐弱此身,
深情将无我,不再动冰心,(遐想之二)
独坐对秋水,不敢念伊人,
岁月催我老,落魄一流民。(遐想之二)
独坐对秋水,怆然怀古今,
岁月催我老,灰尽少年心。(遐想之四)
当时我对高中女生“罗”暗恋,故有罗裙芳草之喻,这种自抑,我终于打破了。我开始
写信给“罗”,当她第一封回信寄来的时候,我再也不“不再动冰心”了。
虽然在爱情上“惨绿”,在人生大方向上却“殷红”得很阳刚之气,已开我日后的先
河。有诗为证:
我既不浮海,我也不藏山,
我走我的路,只在世俗间。(《浮海与藏山》)
人皆谓我狂,我岂狂乎哉?
是非不苟同,随声不应该,
我手写我口,我心做主宰,
莫笑我立异,骂你是奴才。(《写贻党混子》)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