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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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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伏期........................罗伟章
[中篇小说] 
  宣德炉纪事......................母国政
  活捉.........................董 易
  麻星.........................老 猫
[短篇小说] 
  夹缝四色.......................林斤澜
  墨菊.........................邹静之
  最热闹的电影院....................陆 离
  户主.........................吴 彤
[文学宁夏] 
  雨夜驶过P镇的列车..................平 原
  被子弹击中的枪....................张九鹏
[科技工作者纪事] 
  卧龙深处.......................方 敏
[报告文学] 
  一位传奇女作家的跨国采访...............张雅文
[经典常谈] 
  在台湾的后街与陈映真相遇...............李 娜
[散文] 
  一言难尽汉武帝....................李亚平
  闲话三国人物(之三).................谈 歌
  袁武的水墨世界....................李存葆
  泥河湾........................梅 洁
  里斯本淘宝归来....................王金昌
  在贞丰(四篇)...................舒 婷等
[诗歌] 
  火车从村庄经过(组诗)................田 禾
  向下生长的树(组诗).................邹汉明
  诗四首........................冯 晏
  珍妃井(组诗)....................曹有云
  我的湘中故乡(组诗).................龙红年
潜伏期
    罗伟章 
    杨同光一整夜都没合眼,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他以前认为时间是像渠里的水那样往前淌,昨天晚上他才发现,时间跟空气一样,是弥漫开来的。这样的时间没法数,你把左手上的数清了,右手上的又漏掉了,漏得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 
  他起了床,去卫生间里弄出哗哗啦啦的一阵水响,然后走上阳台。遥远的天边,黎明静静地蛰伏着。没心没绪地扭了几下腰,他又回到卧室,说新华,今天我去医院看大妈,你别去了。他妻子赵新华那时候在摸黑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有一种对睡眠的留恋,可她是矿上来的女人,矿上来的女人都知道,丈夫都起床了,自己就不能赖在被窝里。哪怕昨天夜里两口子才吵过架。她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哪里走得开呢。 
  杨同光说我请假不行吗。 
  赵新华脖子一挺,请假?邱董事长不是说今天送他儿子来吗,你请了假咋办? 
  黑暗中,杨同光锁起了眉头。邱董的秘书前两天打过电话,说今天来找杨同光,把董事长的儿子送过来,让杨同光为他补习数学。邱董掌管着新州市煤电集团公司,杨同光从教的煤电一中,就是公司属下的重点中学。邱董大会小会要求公司上下齐心协力,支持这所新生的学校,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新州市高级中学念书;那是一所老牌州立中学,有八十年校史。邱董很清楚,在煤电一中,除杨同光在所有人之上,整体师资无法与新州高中相提并论。 
  杨同光家里像开着小卖店,贩卖的货物就是他的数学知识。说是贩卖,其实收不到钱的,找他的家长,都是公司某重要部门的领导,他们把孩子送来,都不用现金支付家教费,只把自己收受的礼品,有选择性地转给杨同光,而那些包装豪华的东西对过日子的杨同光来说是没有用处的。赵新华曾经把礼品拿出去托店家卖过,店家一看她偷偷摸摸的神情,以为是她收受的贿赂,便胸有成竹地杀价,外面标三五百的,店家却只给二三十,她稍微表示一点不满,试着还一个价,店家就把东西一推:拿走拿走,别处卖去!这样受了几次尴尬,赵新华也没了心肠,她说老子自己吃,我不相信我就吃不得这些贵重家伙!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些表面光鲜的货色,许多是送来的时候就过了保质期的。既然贵重,过了期也吃!遗憾的是,所谓鳖精、燕窝、雪蛤王,乱七八糟地往肚子里装了一大堆,杨同光和儿子还是那么瘦,赵新华的脸色还是那么黄,大妈的腰还是说痛就痛。 
  杨同光实在不想再收这样的学生了。他说今天去医院照护大妈,就有逃避的意思。 
  但他心里明白,他是想逃避也逃避不了。无论如何,邱董的儿子不能不收。 
  赵新华头也没梳,就进了厨房。不管起来得多早,如果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给家人做饭,她好像就不知道该干啥了。开灯的一刹那,屋子里刷地白了一下,自得空无一物,当一应物件从白光里浮荡起来,又都显得极不真实。赵新华正要开灶火,却对着灯光打起了哈欠,嘴张得很大,蚯蚓似的舌根也看得清清楚楚;舌根呜呜颤动着,像它也没睡醒,很不情愿这么早就被惊动。这个跟了杨同光二十年的女人,而今有了人到中年的体态,也有了人到中年的困倦和不讲究。但这些都是真实的,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含糊,都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 
  杨同光觉得自己真不该跟她吵架。 
  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赵新华说,那么大的事情等着,你还说去医院呢! 
  她说的大事,就是邱董事长的儿子要来的事。 
  对杨同光收那么多家教学生,赵新华也很恼火,挣不到现钱不说,还把自己儿子赶到学生宿舍住去了。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他们夫妻一间,大妈一间,儿子本来可以睡客厅,可学生赶集似的来来往往,儿子没法休息。赵新华虽然恼火,骨子里却也感到这是件很体面的事情。她有时甚至主动去给某个当官的说,你家娃娃要是想补习数学,随时来找我们同光就是。对此杨同光很厌烦,多次叫她不要这样,可她就是不听。 
  早饭都是昨天买好的馒头,再加一个菜汤。赵新华把两个馒头和半碗汤留在锅里,其余的端到餐桌上来。那两个馒头和半碗汤,是留给儿子的。儿子就在这所学校读高二。杨同光把一个馒头抓在手里,手指轻轻用力,它就委屈地皱成一粒。这是张馒头的皮,没有肉。可儿子吃两个这样的东西,往往还剩。杨同光想起自己像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给半桶猪食也能吃下去!现在的人真的是油水重了,饭量也跟着减小了吗?杨同光觉得不是。他们那时候,上课时间短,作业少,很大一部分精力,都在球场或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疯,而今的孩子,从早到晚没得个清闲,还是一把嫩骨头,就支撑着方向不明的未来了。儿子每次回家吃饭,都把瘦瘦的脊背弓起来,不说一句话,小老头似的咀嚼,还时不时地停下来,陷入沉思。 
  喝了一口热汤,赵新华说,你堂哥堂姐不管你大妈,你又不找马校长想想办法…… 
  又来了。昨天晚上,他们的架就是为这事吵起来的,杨同光通夜不眠也是这么造成的。他本来就容易失眠——这学校没有哪个教师不害失眠症——加上吵架,就更没法合眼了。此时,他的眼里像塞进了什么异物,用手背搓,又用指尖抠。其实里面啥也没有。 
  他说我不是不想找马校长,关键是没理由嘛。 
  咋没理由?你自己就是理由!别人把你当个人物,你自己却把自己当成鬼! 
  每每说到这样的话题,杨同光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他曾是上海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校内一个闻名海内外的数学家教过杨同光,对杨同光给了一句评语,说他是能把数学当成音乐来做的天才。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读研,他拒绝了,让他留校,他也拒绝了,原因是他要回家乡照顾形单影只的大妈。他两岁那年父母就死了,是大妈把他带大的。把大妈接到上海去当然好,可上海寸土寸金,他们学校,双双都是博士毕业的夫妻,也只能跟人合住,想分到一套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不望断脖子根本不行,像他这种本科毕业就留校的,只能乞求于命长了。没房子住,就不能把大妈接到上海,于是他回来了。他的家在板凳山煤矿后面的山上,他便进了煤电公司,选择离家近的板凳山煤矿子弟校做了教员。在那里教了几年书,上海的那个数学家痛惜他的前程,特意写了封信来,邀他重返母校,跟他一起搞研究。那时候,他多么想听从老师的召唤,即刻飞回上海!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感觉并不强烈,在四面环山的矿区待了几年,他才知道上海对他有多么重要……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再次放弃了。 
  赵新华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丈夫心头有这么一块活着的伤疤。 
  此时她说,虽然大妈不是学校的职工,可她当初是马校长亲自用车去接来的哟!一个农村老太婆,哪来那么大的面子?这不都是因为你吗? 
  杨同光把掰下的一片馒头扔进盘子里,提高了声音说,你这是把我往哪条路上逼呢,总不能人家给了我一根竹竿,我就使劲往那竹竿上爬。 
  这根本不是爬竹竿的事!你为学校挣的票子,箩筐都装不下,难道一点要求也不能提吗? 
  她倒并没乱说。五年前煤电一中成立的时 
    候,杨同光早已声名远播,学校选中的第一个教师就是他,马校长说,杨同光不是普通教师,杨同光是新州市数学科的旗帜性人物,有了他,煤电一中就有了招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起点。事实也的确如此,每年高考前夕,别的学校为想法保住自己的尖子生不被挖走,把脑壳都想破了,秋季招生的时候,为了拉生源,全校员工像拉客的小贩似的,站到马路上去,见到学生模样的人就下手,煤电一中作为一所新生的学校,却没有这么难堪,从很大程度上说,就因为有了杨同光的存在。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好提要求。何况校方给予他的好处已经够多了。由于学校初创,煤电一中的住房虽不像上海那么紧张,也好不到哪里去,别的教师都只能几家合住一个套间,只给杨同光分了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这是中层干部的待遇了。学校这样做,是要把杨同光的大妈安置下来,让他安心教学。马校长不仅亲自去把七十八岁的老人接了来,还把在板凳山煤矿后勤科当职员的赵新华调到学校总务处当差。 
  不想再提要求,可现实又摆在那里,如果不找马校长为大妈的医疗费想想办法,大妈很快就会被赶出医院。大妈是出门买菜时在楼梯上踩虚了脚,把左胯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在煤电公司职工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了,丝毫也不见好转…… 
  见丈夫沉默,赵新华气哼哼的,又扯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我开始认为你在给高院长的女儿做家教,医药费就收得便宜些,结果没那回事! 
  这话题太坚硬。灯光底下,杨同光的眼镜片发出乱石堆一样的冷光。 
  要是马校长不同意解决,赵新华以开导的口气说,邱董事长送他儿子来的时候,你还可以直接给他讲嘛,别的不说,让他叫高院长的指甲不要抠得那么深行不行? 
  杨同光细声说,医院是承包给高院长的,邱董事长管不了他。 
  屁话!高院长是从哪个手里承包的?没有邱董画押,他有资格坐在那幢大楼里赚黑心钱?你以为他把医院承包到手就不怕邱董啦?私下里,不知道把邱董叫老子还是爷呢!我听人说,他把医院百分之十的股份都给了邱董,邱董不出一分力,不出一分钱,只按月分红就是了。 
  这事杨同光也隐隐约约听人讲过。 
  他说既然这样,找邱董有什么用?邱董巴不得高院长把指甲再抠深些呢。 
  不管咋样,找马校长也好,找邱董也好,你先试试嘛!赵新华愤愤地说。 
  随后她站起身,又说,找不找他们是你的事,反正又不是我的大妈! 
  言毕,她出门上医院去了。她疲惫的身影在走廊上一闪即逝。 
  外面天色未明。 
  两堂课下来,杨同光有种虚脱的感觉,他坐在藤椅上,将两条细长的胳膊支于桌面,闭着眼睛,左右两根拇指卡住太阳穴,一圈一圈地揉。越揉越觉得头晕,越觉得乏力。这是失眠带来的后遗症,更是即将要去面对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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