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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爸爸住的西厢房看看,说,打电话。
奶奶笑了,土匪都在大山里,有电话吗?
他说,那就得写信。
奶奶说,“字匠”就是专门写这种信的。你猜,这支土匪里的“炮头”是谁?
他想了想,摇摇头。
奶奶说,就是大掌柜的女儿——秦司令的原配夫人。
他拍拍手,那“字匠”就是秦司令了!咦,奶奶,秦司令也当过土匪吗?
奶奶叹口气,人的一生,有很多变故的。乃之跟你爷爷说,他五伯父是被土匪绑票押上山的。后来大掌柜发现他五伯父有些学问,字也写得好,就逼他当“字匠”了。
他很为贺乃之的五伯父惋惜,说,他当了?
奶奶说,开始他也不愿意,可他逃不出去。后来在山上待了几个月,他觉得土匪的生活自由自在,挺适合他的,他就喝了鸡血,正式入伙儿了。
他问,那他怎么又当了司令?
奶奶说,有一年八月节,大掌柜带了两个护卫化装成商人去辽阳看望一位老朋友,没想到,在旅馆里撞上了保安队,在枪战中被打死了。土匪窝里乱套了。蛇无头不行,谁来当大掌柜呢?除了大掌柜的女儿,那七个人都野心勃勃,谁也不服谁。最后,大掌柜的女儿站在了“字匠”一边。她说,眼下群雄并立,只逞匹夫之勇不行,得让有智谋、有见识的人给咱们当家做主。她这么一说,别人再也不敢跟“字匠”争了——那些人多是大字不识呀!
他拍着手说,秦司令当大掌柜了!
奶奶说,是啊!又过两年,秦大掌柜决定弃暗投明接受政府招安,他手下有不少人反对,又是这位姑奶奶发了话,秦大掌柜才顺利地当了官儿。秦司令知恩图报,娶了她——那时她已经四十出头儿了。她毕竟是军官的女儿,进过学堂,知书明理,不再打打杀杀,能安安静静地和秦司令一起过日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秦司令娶第一房姨太太时,她没生气——谁让自己没生个儿子呢!后来大姨太太生了儿子,可秦司令还是一房又一房地娶姨太太,她就心灰意冷了。她独自搬到了后院,吃斋念佛,再也不理家事。秦司令对她算是挺仁义的,他忘不了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两个关口,他夫人的支援。他心里不安了,便想方设法让夫人高兴,可他让人送去的好吃的好玩儿的,都被他夫人拒之门外,弄得他焦头烂额。他着急——怎么能让太太高兴呢?他的参谋长给他出主意,说,太太天天上香拜佛,要是找几个好香炉,太太一定喜欢。秦司令觉得这个主意好,立即派人来北京琉璃厂的古董店里搜罗好香炉。这消息一传出去,他的老部下,辽西那些阿谀奉承之徒,还有那些有求于他或是在他荫庇之下的大商人、大地主,都挖空心思,四处搜寻好香炉,价钱不计。这样……
他抢着说,秦司令就有好多好香炉了。
奶奶说,对了。你爷爷回北京那天,秦司令把这座香炉送给他,说,我看这六块儿绿石头儿挺好看,当个玩艺儿吧。你再不收下,可就是寒碜我秦某人了!乃之也说,嫂夫人写字画画儿都点一炷香,就给她当作案头清供吧!你爷爷心想,不过是一座铜香炉,收下就收下吧。他到家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你爷爷就把这香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了。
他笑了,这叫借花献佛——爷爷的诚心不够。
奶奶也笑了,你爷爷是个古板的人,那天他能随机应变,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问,后来呢?
奶奶说,我一看这香炉,就觉得它大有来历。什么来历,我不清楚。看这祖母绿,每一块都非常珍贵。是什么样的器物,值得镶上六块祖母绿呢?太不可思议了!
说着,奶奶又细细地端详那座香炉。
他问,后来呢?
奶奶说,后来请几位喜爱古董的朋友看过,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精美的香炉——都说太神奇了,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可它的来历谁也说不出。有位朋友说这是明朝的宣德炉,可炉底又没有款识。款识,你懂吗?
他跑到康有为书写的中堂前,指着康有为的名字和印章,这就是!
就是那年,他见过这座香炉——只见过一次。
他用红绸子把香炉包起来,心想,奶奶那么珍爱这座香炉,拿出把玩时,像沉醉在一首优美典雅的乐曲中,久久不能走出那种浓郁的氛围,而如今,奶奶连欣赏它的精力和心情都没有了,而且把香炉给了我,难道奶奶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吗?奶奶!
奶奶的真正意思是别让刁钻的继母知道
一个星期后,奶奶以八十三岁高龄无疾而终。奶奶的牙齿,仍然没有脱落一颗。
从八宝山公墓回来,他觉得胸腔里空空落落,自己的心——那颗被伤痛折磨得几乎破碎的心——像是留在了八宝山的松林里,依然陪伴着一直疼爱他的奶奶。
他颓唐地躺在床上,不知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屋门响了三下。
爸爸走进来,后面跟着依然年轻的继母。
他站起身,请爸爸坐下。
爸爸不坐,垂着眼皮,在窗前慢慢踱步。
这些日子,他眼瞅着爸爸日渐憔悴,丰腴的两颊松弛了,垂着软软的肉皮——连胡楂儿也变白了。
自从继母进这个家后,爸爸很有些受夹板儿气的味道,但不管奶奶怎样冷落他,他仍旧关心奶奶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虽然有时费力不讨好,但他从不计较奶奶的冷言冷语。
方又琨知道,爸爸是爱奶奶的,现在爸爸心里一定很悲痛。他想安慰爸爸,又不知说什么好。
继母早已坐在椅子上,目光急切地追逐着走来走去的爸爸。
爸爸躲闪着继母的目光,仍在窗前踱步。
方又琨明白了,他们找他有事情。
他问,爸爸,什么事?您说吧。
爸爸抬抬眼皮,并不说话,从他面前轻飘飘地走过去了。
继母狠狠盯了爸爸一眼,转身向着方又琨,一脸好看的笑容,说,没什么大事。这两天,我和你爸爸把奶奶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没用的,处理掉;该收起的东西,归置归置。
方又琨的心,“咚”地一跳。
继母不说话了,慢悠悠地打量着他。
他明白了。那座香炉!他并不在其他意义上看重那座香炉——既不能当书读,又不能当篮球玩儿,于他何用!只是,这是奶奶几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交给他的,是奶奶留给他的最后的爱,也是奶奶留给他的一个纪念——在他心里,这才是有分量的。
他不想说明什么。
看来,爸爸又在他和继母之间受夹板儿气了。是继母怂恿爸爸来盘查香炉的,爸爸念及父子亲情,考虑到可能引起的纠葛,不愿开口。继母就不同了,为了达到目的,她无所顾忌。
上中学的时候,他曾悄悄问过吴妈,奶奶为什么不喜欢继母?
吴妈正为奶奶的晚饭挑米,她将刚刚拣出的一粒稗子狠狠地摔到地上。要不是因为她,你妈会那么早故去!你妈生生地让她气死了。
他一直以为妈妈是生病去世的,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妈妈是被气死的。
他问,她为什么气妈妈?
吴妈用手指在他脑门子上戳了一下,傻小子!还不是看上了你们家的房子,看上你们家的钱——她以为你们还像早先那么有钱呢!你爷爷去世后,家里花的差不多都是你奶奶的体己钱。这有多少年了!一座金山也快空了。
他问,奶奶怎么知道她气我妈妈呢?
吴妈夸张地睁大眼睛,你当老太太真的老迈昏庸了?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不明白?都明白。
奶奶当然明白,只是不说罢了,但奶奶用自己的尊贵,自己的端穆,自己的冷淡,将继母拒之于千里之外了。这么多年来,在奶奶面前,继母总是谨孙慎微,唯唯诺诺的。如今,奶奶驾鹤西去了,她是一家之主了,再也没人能威慑她了。
继母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他的脸,笑模悠悠地问他,奶奶有座香炉——镶着六颗绿宝石的香炉——你见过吗?
他说,见过。
继母仍是笑模悠悠的,现在没了。
他想说,在我那儿。但他记得奶奶的嘱咐——别让你爸爸知道。也许奶奶真正的意思是别让你继母知道?对,这才是奶奶真正的意思。他坦然了——彻底地坦然了。
他问,没了吗?不会的。您再找找吧。
继母说,我找两天了。
他走到书桌前,把讲义、笔记本装进书包里。
他说,爸爸,我回学校去。
爸爸这才停止踱步,关切地看着他,奶奶活了八十三岁,又是无疾而终,是有福的人。你要想得开。
他说,是。
爸爸嘱咐他,星期六早点儿回来。
他答应一声,没理睬继母。
星期六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屋里所有的箱子、抽屉都被翻动过,连床底下的几个鞋盒子也移动了位置。
他笑了笑。奶奶真精明——让他把香炉带到学校去。哪怕在奶奶接近弥留之际,继母也是奶奶的手下败将。
东北来客让他们大饱眼福,他说这不是宣德炉
把香炉作为收藏专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方又琨想了解一些有关古香炉的入门知识,却苦于找不到老师。毕汉光看瓷器的眼力大有提高,尤其对明清青花瓷的断代比一些文物店的老板还要高明,但对铜器也是一无所知。他不但不能提供帮助,还埋怨方又琨选择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收藏专题。
他说,你又不烧香拜佛,搜罗那么多香炉干什么?没劲!
方又琨想把奶奶称之为“神品”的那座香炉的事情告诉毕汉光,但这几年间,他偶尔和一些搞收藏的人接触,也增长了一些见闻。现在他深知奶奶的那座香炉一定十分珍贵。奶奶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那双眼睛多厉害!能被她称之为“神品”的东西,会是凡物吗?用现在文物市场上的价位来看,仅那六块祖母绿,就会吓人一跳——上好的祖母绿几乎和钻石等价。六块,每块都不小,那是多少克拉!看看当今一些女士手上的钻石戒指,简直不值一哂。他想,毕汉光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当个故事兴致勃勃地告诉他的那些朋友,要不,憋在心里他难受。而其中的文物商人们,一定会找上门来,穷追不舍。他知道,那些文物商人们为了得到一件珍贵的古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那座香炉已经失去了,干吗还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有时他和毕汉光去逛潘家园或报国寺,会遇上毕汉光的某个朋友,他便不失时机地向人家请教。可能香炉是冷门吧,没有大钱可赚,那些人都不在意,也就不懂,可他们又极要面子,往往都做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有的说,一上手就知道,手头儿轻的,是真的。
有人恰恰相反,说,夏商周的青铜器在地下埋了几千年,分子结构起了变化,分量轻了,可那时没有香炉!再说,你见过哪座香炉是出土的?香炉都是传世的,手头儿沉的才对。
有人说看包浆。
有人说看铜锈。
也有人说看器型,看工艺。
总之,莫衷一是。
面对满市场的“大明宣德年制”款识的各式各样的香炉,方又琨想,干吗把简单的事情弄得那么复杂!不就是玩儿吗,自己喜欢自己觉得是个有年份的东西,买就行了。反正他见到的香炉都不贵,不像某些瓷器动辄上千上万,香炉的开价多在五六百元之间,经过讨价还价,二三百元就拿下了,有时一百元也归他了,这点儿钱,他不在乎。何况,玩儿古董,缘分很重要。有缘分,就许能收到好东西。奶奶得到那座神品,也没有先学香炉鉴别知识,也没有刻意追逐啊,是爷爷不经意地得到了,简直是从天而降!自己收的那座弘治香炉,不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吗!只要有点儿好运气,就能收到好东西。
当然,他也像那些搞收藏的人一样,怕别人说自己的东西是新活,是假货。对他说来,那不是金钱的损失,而是到手的快乐扑楞楞飞走了,非常令人懊丧。
他有办法保护自己。他尽量不让别人看自己收的东西,没人褒贬,没人挑剔,他的快乐也就保住了。毕汉光他是无法回避的,因为他们总是一起出入文物市场,好在毕汉光对他的香炉毫无兴趣,虽说有时也在旁边参谋几句,但并不坚持。不像面对瓷器,他要买,毕汉光认为不对,就不许他付钱。在香炉面前,毕汉光总是说,你看着办吧,几百块钱的事,瞎就瞎了——就当交学费了。
女儿有些讨厌。每逢星期六他从潘家园回来,女儿只要在家,便会从她的房间里跑出来,说快看看,爸爸又买什么假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