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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有些讨厌。每逢星期六他从潘家园回来,女儿只要在家,便会从她的房间里跑出来,说快看看,爸爸又买什么假货了!
妻是贤惠的,连忙阻拦女儿,干你的事去!你爸爸喜欢这些东西,也没花几个钱,就让他糟蹋吧。
他大不以为然,问妻,怎么这样说话?我这是真品!再晚也是乾隆年间的。
妻笑了,我没别的意思。我看你真喜欢这些东西,花钱买个高兴,值得。
女儿也笑了,安慰他,爸,我下礼拜去采访景德镇的陶瓷学院,我正看材料呢。香炉没有,但我一定给您带回一件好瓷器,让毕叔叔害一回红眼儿病!
他知道女儿跟当今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也有那个臭毛病——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忙说,你别瞎买!瓷器里的学问深着哪!
女儿说,我傻呀!我让陶瓷学院的老师陪着我去,让他们给我掌眼。
这话还贴谱儿。他想象着女儿将带给他的瓷器,玩赏着刚刚到手的乾隆古香炉,心情好极了。
晚上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他会把新买的香炉托在怀里,手指轻轻地滑过长方形的口沿,很光润,不拉手;手指再滑过炉颈上的万字条纹,也很光润。将香炉倒过来,四只圆足的突出处,都光亮而润滑,这是二百多年间圆足和木案接触的磨痕。炉身的包浆很厚,很自然,那里有前人和岁月老人的手泽,令他浮想联翩。没错,是一座古炉。他的心是沉静的,像古香炉一样沉静。那沉静中,却有一个欢快的旋律在徐徐飘响。
临睡觉前,最后一眼,他要留恋在香炉上。
如果起夜,经过客厅时,他会把屋顶的大灯打开。香炉摆在玻璃书柜里,迎着灯光,闪烁出一片片柔和的光亮,沉穆而幽深,古雅极了。他会把那份愉悦带进梦中。
有时他会想起奶奶的那座香炉,想起奶奶爱抚香炉时那娴雅的姿态,一缕浓浓的怅惘就会久久地缠绕在心头,最后总是消失在他深长的叹息中。
有一段时间,在潘家园或报国寺的旧货摊儿前,他会突发奇想,总是睁大眼睛,想侥幸邂逅奶奶的那座香炉——不是有人说过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让奇迹在我身上出现一次吧!
他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在一个个地摊儿上、店铺里寻寻觅觅,眼睛涨得生疼,头也晕晕的,连那座香炉的影子也没看见。
这想法是愚蠢的,他却明知故犯。他知道,然而有时就是控制不住。终于他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次,然后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去想奶奶的那座香炉了——不要自寻烦恼了!
那天下午,下着大雨,还刮着冷风,雨点子一阵阵噼里啪啦地扑到阳台的玻璃窗上。毕汉光突然打来电话。
毕汉光说,你不是喜欢香炉吗,让你开开眼!我在项紫星这儿,你快过来。
项紫星是毕汉光的朋友,前些年靠经营家用电器发了家,后来又用赚到的钱买古董,做再次投资。他确实收到了不少好东西——宋朝的耀州窑刻花瓶,定窑婴儿枕,明朝的青花大券缸,康熙素三彩双耳瓶,雍正青瓷八卦尊,此外还有十几个清官窑的大盘子和一些难得一见的鼻烟壶。毕汉光带他去过几次项紫星家,看了项紫星的藏品,他真觉得大饱眼福,叹羡不已。他知道,去项紫星家不会白去的。
他犹犹豫豫地说,正下大雨呢!去项紫星家什么时候不行,非得今天?
毕汉光说,告诉你,是宣德炉!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
他心头一震。如今宣德炉几乎变成故事了,哪里还见得到!但毕汉光是不会骗他的。
毕汉光又说,是从东北来的一位朋友的,明天上午人家就上飞机了。莫失良机!
毕汉光真惦记他,怕他错过开眼的机会。他忽然想起,奶奶的那座香炉不也是来自东北吗!莫非有什么内在的渊源?他心里慌乱起来。
他说,我这就过去。
从的士上下来,他竟忘记张开雨伞,冒着雨,冲进楼门口。
项紫星开门迎接他。
毕汉光将一位坐在沙发上的客人介绍给他。
是“王先生”还是“黄先生”,他没听清。四十多岁,穿一身铁灰色西装,打着领带,黑而壮,却有一种儒雅的气质从那双沉静的眼睛中流露出来。他没走过去握手,只是点头致意。
毕汉光一脸郑重的神色,黄先生,这位是方又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方兄的收藏专题是香炉,在北京独一份儿——大概在全国也是独一份儿。这可是位专家呀!
这回他听清了,是“黄”先生。
被毕汉光戏称为“学者”“专家”,他脸上有些发烧,正要向黄先生纠正,却被毕汉光截住了。
毕汉光笑嘻嘻地对他说,方兄,别客气。
黄先生已经走到他面前,热情地伸出手,说,能见到收藏界的前辈,这次来北京就不虚此行了。
他握着黄先生的手说,你误会了——汉光在开玩笑。
他们在沙发上落座。
黄先生说,我们家老人传下几件小玩艺儿,以前也没当回事,在箱子里压着。这两年有了几个闲钱,便附庸风雅,也跟着朋友玩儿玩儿古董,才把那几件玩艺儿找出来。不懂,想多请几位朋友给掌掌眼。上个月在哈尔滨,有幸认识了项先生。项先生热心,叫我把东西带到北京来。我只带了座香炉,请您多指教!
方又琨说,家传的东西,能逃过“文化大革命”那一劫,太幸运了!
黄先生说,其实,我爷爷我父亲都任过伪职,不过都是军医,没拿过枪,没打过仗,可那时候那也是“阶级敌人”哪!1966年8月,抄家的红卫兵们都冲进我们家了,眼瞅着大难临头,我妈吓得瘫在椅子上,我们只能任人宰割了。谁也没想到,这时会来一位救星。我有一位没出五服的哥哥,比我大二十岁吧。我那位大妈年轻守寡,又没家产,当年,带着我这位哥哥走投无路。我爷爷念在祖先的情分上,一直接济他们,还让我这位哥哥继续读书。我爷爷对他说,想让你妈过好日子,你就好好念书。你能念到什么程度,我供你到什么程度——全看你自己。可惜,我这位哥哥就爱踢足球,对念书不上心。我大妈锁上门不让他出去,他跳窗户也得去踢球。所以凑合到初中毕业,他就进厂当工人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他成了他们厂造反团的头头儿,就在红卫兵们要抄我们家的时候,他带着十几个工人赶到了。他向红卫兵们说,我爷爷反动透顶,案情重大,工人造反团将直接查办,其他组织不得干预。那些红卫兵都是厂里的工人子弟,一听我哥哥的话,立刻作鸟兽散了。就这样,我们躲过了抄家这一劫。
琉璃厂的那位老人曾经告诉方又琨,1966年8月红卫兵大抄家后,北京古玩行的几个“反动学术权威”,分别被派往几个抄家物资仓库,负责挑拣各种文物。老人说,抄家的东西海了!红卫兵押着大卡车一车车地送,也有蹬着平板三轮来的,仓库哪儿装得下!后来就都卸在院子里,堆得像小山头儿。一个点儿上就一两个人,哪儿挑得过来!那些天还总下雨——下大雨,瓢泼似的。我疯了似的在那堆东西上爬上爬下,木器、瓷器、玉器、漆器不怕水,都不管,只挑字画儿。先抢宋朝的,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白天黑夜连轴儿转,也抢不过来。那些书画——有的是国家一级文物,“文革”前,倒卖一级文物是要枪毙的——就在院子里被大雨淋着,泡着。至于齐白石的,徐悲鸿的,张大千的,什么什么的——顾不上!任它们在泥水里,在我们脚底下变成一堆堆废纸。好东西糟蹋多了!作孽呀!说到这里,老人连连摇手,没法儿说,没法儿说!
真的没法儿说。他对黄先生说,幸运!真幸运!“好人有好报”,看来这话不假。
毕汉光在写字台前招呼他,方兄,过来看看吧——比你那些香炉如何?
台灯“啪”地亮了,在衬着绿绒布的玻璃板上,一个枣红色的香炉,像一个紫红色的光团凝固在那里。他大步跨过去,将香炉抓到手中。
毕汉光提醒他,小心!
香炉很沉重,不大,近似成人的拳头。炉身紫中透红,没有纹饰,特别之处是出奇的光润。
那光是从炉体深处透出的,油润润的,暗淡淡的,轻柔柔的,而且是实实在在的,仿佛可以将手指伸进炉壁去触摸一下。这种感觉使他一下子想起奶奶的那座香炉——虽然一个是青绿色,一个是枣红色,但那光的质感是一样的。他知道,只有好铜经过多次冶炼,并按严格的比例掺入金银等多种矿物,才能有这样的奇光。
他将香炉翻过来,三只钝锥形实足,足尖上露出铜质的部位,非常细密——是质地最好的铜。炉底錾出的长方形落款处,款识为“大明宣德五年监督工部官臣吴邦佐造”,楷书,异常工整,字周围有似未錾净的一颗颗芝麻粒,俗称“麻地儿”,粒粒圆润,饱满,也熠熠生辉。
可以肯定,这是一件诞生于数百年前的艺术精品。它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珍爱、把玩、收藏,逃过了战火,逃过了天灾人祸,最奇异的是竟逃过了“文化大革命”,真是奇迹!此刻,他捧在手上,心里充满感动。用句老话,他积了什么德,才有这样的眼福呀!
毕汉光见他那副痴迷的神情,更加高兴,说,怎么样?香炉专家,开眼吧?
他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谢谢黄先生。现在能见到这样的香炉,真是大饱眼福!
黄先生早已站在他身边,一直观察着他脸上神情的变化。黄先生不知毕汉光是和他调笑,真的把他当作香炉专家了。
黄先生问,我们东北的几个朋友都说这是宣德炉,您看呢?
他想了想,说,我看,这确实是明朝宣德年间的东西。不会错。非常稀罕。现在能见到它的人,就算有眼福了——珍贵得很!
那位黄先生并非像他自己谦称的“附庸风雅”,立即听出他话中有所保留,追问道,方先生,这是宣德炉吗?
他知道,这个圈子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潜规则,比如,给人留面子,别扫人家的兴,就是其一。
前几年他和毕汉光刚玩儿古玩的时候,他花一千多元买过一个西晋的青瓷四耳罐,摊主还说是把他当作同乡才卖给他的,否则低于三千不卖。
过了几天,毕汉光一位多年搞收藏的朋友去毕汉光家,毕汉光打电话让他把罐子拿过去,请这位朋友掌掌眼。
那位朋友只看一眼,说了声不错,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后来毕汉光愤愤地告诉他,妈的,咱们上当了!那是新活。
他问,当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毕汉光说,人家看你头发都白了,给你留面子。
他奇怪,面子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毕汉光说,西城有位尤老先生,在北京收藏界大大有名。前几年他从一个外地人手里收了一个明朝的青花缠枝莲梅瓶,八万!他以为捡了个“漏儿”,可几个朋友看了,都说是新活。后来他也知道自己走眼了,可还是铁嘴钢牙,没错儿!明的。八万块钱不重要,得保住面子!
现在,他也遇上了这样的窘境。他沉吟着,不说话。
项紫星走过来,说,方兄,我跟黄先生认识不久,却一见如故。要不,我也不揽这事。宣德炉,鼎鼎大名,可谁都没见过。您有话,就直说。您要是把这炉毙了,我担保,黄先生绝不会心脏病发作。您说了,我们也长长见识。
他对项紫星是颇有好感的。许多搞收藏的人,对自己的珍品都深藏不露,有交情也不行。他跟项紫星素不相识,只因为毕汉光这层关系,人家就把好东西让他尽情地欣赏揣摩,在收藏这个圈子里,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是可以当作朋友交往的。
毕汉光也说,这儿没外人,说错了也不寒碜。
他只能说了。
他对黄先生说,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黄先生说,您别客气。
他说,这座炉,是宣德年间制的,没错儿——材料、器型都对。只是,它不是宣德炉,而是仿宣。你别急。这只香炉的整体形态,与宣德炉几乎完全一样,是十分珍贵的——不仅是现在,几百年前,就难得一见。这确实是好东西!
黄先生问,都是宣德年间制的,怎么它就是仿宣呢?
他说,宣德炉是由官方铸造的,只铸过一批——五千座左右。那是在宣德三年,以后再也不曾铸过。这座炉的年款是宣德五年,晚两年,当然是仿制了。
他告诉他们,吴邦佐就是宣德三年监造香炉的工部官员,宣德炉停铸后,他利用原来的窑址,招募了原来的工匠,使用原来的材料和工艺,又铸了一些香炉,水平极高,又传世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