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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他平平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电脑,继续写自己的论文了。
一个星期后,初稿完成。
那天恰好是星期五。他给毕汉光打电话,明天去吗?
毕汉光说,九点,潘家园见!
他又说,我奶奶那座宣德炉的故事有结尾了,明天我告诉你——又荒诞,又美好!
毕汉光惊叫,是吗?我等不及,现在就开车过去。二十分钟!
“啪”地,电话挂了。
他笑了,点上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圆圈儿,等待欣赏毕汉光那一脸炸开的惊异。
责任编辑 田增翔
题 字 李纯博
活捉
董 易
一
小水仙一个跟头栽在了台上。曾经红极一时的这个花旦,在最后一场戏里,终于结束了舞衫歌扇的生涯。
他正踩着跷,用蹉步向下场门走去,刚要抬步闪身,忽觉左脚上的跷尖戳进了似乎是台毯接缝的地方。他的腿摇晃起来,而且愈来愈摇晃得厉害。这回可没法儿使出他那绝招了!他已收不住前倾的身子,来不及转那个“软鹞子翻身”。
忽然天旋地转。整个舞台仿佛向身后翘起来,同时向前面陷下去,不断陷下去。他看见台旁边的乐队一阵乱:打鼓佬在空中举着楗子,张大了嘴,琴师猛然站起来,垫在膝头上的手绢儿落在了地上。台下座儿上的观众也呼啦全站起来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回响在整个剧场各个角落。他感觉到后台有人挥着双手正奔出来,红丝绒大幕正迅速落下。
他趴在了台毯上。这回可真的一个跟头栽在台上了!他还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他扎挣着,可是已经爬不起来。我完啦,这一辈子总算完啦。谢谢老郎神,我的祖师爷!眼前一黑,他昏了过去。
在奔往医院的汽车上,他的老伴搂着他,控着他的上半身。勒头带松开了,头上的网子已经抹去,梳的大头和发垫跟着掭了,鬓边贴的片子早已散乱,可是脸上用鸡蛋清调的白粉和两颊上抹的红胭脂还闪着瓷人似的釉光。他还穿着白裙白袄,耳朵上那两绺白纸穗子,早掉在老伴胳臂下揉成一团。他的脚上还绑着那对木跷,又尖又小的跷尖上两朵白绒球儿在颤悠。他似乎恢复了些感觉意识。偶然睁开眼睛,他不明白前边司机旁坐着的那位老军人,为什么浑身纹丝儿不动,竟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他苦笑了一下,扭歪了嘴。
红灯,绿灯,汽车在奔驰。他已无力矫正扭歪了的嘴,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晕眩。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在眼前出现了: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蓝的、白的,一闪即过的强烈光束,投射在生、旦、净、末、丑各式光怪陆离的面具上。这些面具忽然都活动起来了,或喜,或怒,或忧,或思,或悲,或恐,或惊,表情千变万化,脸谱不断变形。一排排晃眼的刀枪把子旁边,红漆描金的戏箱突然给谁打开了,扔出一件又一件色彩鲜艳的帔、褶子、裙、袄……银头面、钻石头面、点翠头面,伴着哈哈大笑声摔得粉碎,珠花四溅;七星额子、红彩球儿,丢在地上被人用脚乱踩。但是,一对雉鸡翎却在空中抖动起来,同时飞舞着五彩缤纷的手绢儿、绸带子,一面又一面画扇忽然打开来,又忽然折起来。与此同时,轰鸣着嘈嘈切切的吹奏乐器和打击乐器。震耳欲聋的锣鼓点儿,大锣、小锣、大堂鼓单皮或小鼓,乱成一片,忽而是长锤,忽而是急之风,忽而是扑灯蛾……突然一声唢呐,吹起了高拨子。忽然唢呐又变了笛子、洞箫,一曲《风吹荷叶煞》。他的嘴歪得更难看了。又是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蓝的、白的,一股又一股强烈的光束旋转着、交织着,射花了他的眼睛。
他觉得心乱如麻。他开始大口喘气,同时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死亡。“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这不是在梆子戏里《刘全进瓜》中满台鬼魂发出的召唤吗?并且回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响。“闫惜姣魂离体阴风一阵”,他突然又冷笑了,嘴歪扭得整个脸变了形。他很想此刻再来个并非旦角走的“硬抡背”、“前扑虎”接“倒插虎”,然后起身变成“硬僵尸”,直挺挺站在那儿——他不想马上“咕咚”向后倒下去。然而老伴使劲按住他。“好哇!好哇!”他又听见一片喝彩声。可这次喝彩,他明白喝的是倒彩。给我小水仙喝了倒彩!我原来是什么“反面教员”,当然应该给喝倒彩!快点结束这场戏吧,我活够了。
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口水缸,那口围着草垫子的大水缸。我是得栽下去。我现在栽下去啦。
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但是,突然,一匹白脸儿狼又坐在后腿上,伸出两爪,咧开红嘴,吐出舌头,冲着他笑呢!这可怕的笑容是印在他脑际的最后一个印象。
这是猝然发作的脑溢血。他慢慢地垂下了头。
二
小水仙是李长林的艺名。但小水仙成名前,原来的艺名叫“小香水”。从小香水到小水仙,李长林度过了一个受尽折磨与侮辱的学艺过程。但是,他后来居然练就“唱念做打”一身本领,突破了传统戏曲中“手眼身法步”那套固定的程式,闯出了一条自己的戏路子。只要一登上戏台,他就会让自个儿忘掉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烦恼,仿佛从肉体到精神都得到了解脱,进入只有在舞台上才能享受到的自由境界。他那么一心扑在戏上,简直中了魔啦。然而,他却终于又失去这份自由,最后以悲剧收场。
说来话长,他的故事还得从头儿开始。
他是七岁跟哥哥李茂林一起给领到师父那儿去的。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兵灾、水灾一齐来,乡下连草根树皮都刨光扒光了,娘在草棚子里临咽气前,嘱咐爹好歹给俩孩子找条活路。爹这才把兄弟俩从乡下带进城来。好容易在庙会上找到一位乡亲,是个跑江湖的艺人,托他帮忙找铺保跟一位唱京戏的师父立下了“关书”:“学戏八年,由师父供给衣食,八年出师后供养师父八年,头八年内病走逃亡,本师概不负责……”这位师父一开头就说清楚了,要吃老郎神赏的这碗饭,就得苦熬,戏可是打出来的!他们哥儿俩正趴在地上给师父磕头,师父躺在炕上,吸着鸦片烟枪,连头也没抬,只从枕头上斜了他们一眼。“跟着我学吧,有你们受的!”他恶狠狠地说。
哥儿俩还不知道,爹还没走出城门,就给军队抓去当了民夫,从此杳无音信。师父虽然从那个江湖艺人那儿早就听说了,却压根儿没告诉他们。
他们的师父正是早年在京师红极一时的名伶水仙花。从前曾跟十三旦、九阵风、田际云唱过对台戏,真正是梆子、皮簧两下锅,文武乱不挡,满九城的老戏迷现在还能记得他当年在舞台上风头十足的神采。那时候,还没有青衣花衫这个词儿:花旦是花旦,青衣是青衣,这是两个不同的行当。从“通天教主”王瑶卿开始,才改变了青衣只抱着肚子傻唱的老路子,讲究旦角唱做并重。而水仙花当年是专工花旦——闺门旦、玩笑旦、泼辣旦这个行当的,他还兼工刀马旦,在台上踩着跷演刺杀戏,内行没有不佩服的。可惜晚年吸上鸦片烟,瘦成了一把骨头,只靠在家里教徒弟混日子。偶然有一次在东城亲王府的堂会上露了出《采花赶府》,虽然这是他的拿手戏,但他那自以为做工细腻的绝活儿已经吸引不了观众,哄笑之声四起,几乎叫他下不了台。他赌气从此再不演出了。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可教戏倒极认真,打起徒弟来决不手软。
现在水仙花已沦落到住在西顺城根一座破庙里,除每月从已经出了师登台唱戏的徒弟那儿分一些包银外,全靠仅有的一点积蓄和出租自己过去那两只戏箱破旧行头给跑野台子戏的来维持生活,一些比较贵重的头面舍不得出租或卖掉,就轮流进当铺换烟泡吃。他的老伴比他小着十几岁,虽然在水仙花走红的时候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气,但她原也出身于梨园世家,从小就熟悉一般名伶晚年往往过着的穷困潦倒的生活,如今只好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并很懂得怎样摆出师娘的身份来,把徒弟们使唤得团团转。
水仙花让李长林哥儿俩跟着别的徒弟一起练基本功,等教他们初步学会耗腿、下腰、扑虎、小翻、倒插虎等等这些“毯子功”后,再决定按他们的禀赋分行当。说是“毯子功”,哪儿有什么台毯?一座半倾坍的破大殿是他们的练功场,满是碎砖石的地上铺一领旧炕席,每个动作都给这旧炕席的尖茬儿扎得皮肤上一块块伤,哥儿俩和那几个半大小子,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青紫的肿包。饶这么着,在旁边看着的师父还鞭子不离手,一个“抢背”没走好,“嗖”地就给背上加一条血印,而且还顿顿棒子面窝窝头,谁都吃不饱。不到半年,李长林的哥哥李茂林跟着一个师兄弟逃跑了。
哥哥失踪后,师父叫李长林跪在院里碎瓦片上,审问了半夜。“你哥哥能跟那小子跑到哪儿去?我已经报了侦缉队备案。他们就是侥幸逃出了北京城,不叫大兵抓了去,也得在路上成了倒卧,给拉到乱尸岗上埋了,还兴许让野狗刨出来,啃得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水仙花一定要问他,他们在一块儿是怎么商量的,见李长林一声儿不出,忽然动了真气,上去就给了李长林一个大嘴巴子。吓傻了的孩子嘴角上淌出了血,仍呆瞪着大眼睛直挺挺跪着。倒是师娘看出了他实在是不知情,把师父拉住,进屋去了。她返身出来,叫起了他,说:“活该他们跟祖师爷没缘分。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就不能再叫你师父白花心血,白供给你吃穿。常言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你师父不也是从小这么熬出来的?别瞧他今儿个倒了霉,他当年除了没赶上进宫伺候太后老佛爷,可北京哪座王府、哪座有戏台的会馆、大饭庄子,他没进去过?他出门坐着大白马拉的轿车,跨在车沿上,马路两边的人谁不认识他就是红遍九城的水仙花?听我的,你师父脾气是不好,可严师出高徒,等你跟着他练出本事来,成了名角儿,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好处!”
三
别的徒弟先后出了师,只剩下一个李长林。他胆子小,只能规规矩矩,继续自个儿练功。其实每天大部分时间,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上伺候师父师娘公母俩。转眼过了一年,师父还没有给他定行当。
这一天,李长林正在屋檐下刷锅洗碗,只见大院里进来一个黑大汉,一身黑绸子大褂,上套一件青缎子对襟坎肩,剃着月亮似的脑袋,脸上长着个大酒糟鼻子,一手提着包扎着红纸的点心盒子,一手揉着两个贼亮的白铁球,叮当作响,站在台阶下只管上下打量着自己。师娘一掀帘子就叫起来了:“哟,是你啊!听说你在关东混得不错呀,侄女儿怎么没一块儿来?”李长林立刻猜出,这就是师娘经常念叨的她娘家兄弟。师娘招呼着这个大酒糟鼻子进屋,回头吩咐道:“坐上汆子,给你师娘舅沏茶!”
他端着茶进屋,听见师娘正在说:“这么说,在外头跑了这些年,还是什么也没落下,让我侄女儿依然跟着你受罪?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还干咱们这一行呗。”黑大汉坐在炕沿儿上,炕桌上摆着那点心盒子。炕那边一头,师父依旧躺着吸鸦片,脸上神色是冷淡的。
一对白铁球还在叮当作响,黑大汉另一只手正从坎肩兜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李长林注意到那青缎子坎肩已磨得开了麻花,对襟上的纽襻儿也不齐全;秃脑门下那个大酒糟鼻头又红又亮特别惹眼,而浮肿着的眼皮下努出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睛,小黑眼珠转来转去,闪个不停。这小黑眼珠忽然定住,又紧紧盯住了李长林。李长林手一抖,差点儿没把盖碗摔在地上。
“那么已经八岁啦,还没给他定行当?人家坐科的孩子七岁就上台啦,现在时兴的是童伶。姐夫你倒不在乎白费了嚼谷。”
“拿取灯儿来,”师娘吩咐,“你姐夫还是那怪脾气,就怕人家对着他的烟灯点烟。”
黑大汉按了按兜儿:“忘了带打火镰儿啦。”
李长林出去拿火柴。他注意听着黑大汉说的话。对这人他本能地感到嫌恶和恐惧。他听说过,这位师娘舅过去是唱黑头的,后来又给师父当跟包,不知为什么闹翻了,断了来往。现在大酒糟鼻子的忽然出现,又那么老盯着自己,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倒霉的事儿?他吹着刚才给溅出来的热茶烫了的手,在屋门口支起耳朵仔细听那黑大汉提到的有关自己的事儿。“别看他黄皮蜡瘦的,这孩子高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