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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以往,谁对杨同光说这样的话他都无所谓的,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的杨同光非常脆弱。一个脆弱的人,常常也是一个刻毒的人。他说我要谁看得起?姓邱的看得起我我就是人,姓邱的看不起我我就不是人了?他说你赵新华看不起我,你可以去找你看得起的人啦!今天去,明天去,随你的便!
厨房里静了下来。像潜入深水时的那种静,带着陌生的恐惧感。
恐惧感在不断地加深,因而冲破水皮时的响动也就更加惊心动魄。
赵新华还握着刀柄呢,她把刀高高地扬起,一刀剁在菜板上。接着是尖叫,是大骂。什么话都骂。同时,她把切好的菜全都扔到了地上。
二十年来,杨同光总是让着她的,今天他丝毫不让,她骂什么,他就回什么。她把菜扔到地上,他就把高压锅里做熟的饭舀出来,也扔到地上。
厨房里闹得呜喧喧的,可他们在客厅做作业的儿子,却纹丝不动。在他十八年的生命历程中,大多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度过,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吵得这么厉害。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按道理已经有能力去规劝一下父母了,但是,沉重的学业负担,使他像许多孩子一样,丧失了处理生活问题的基本能力,他只是望着厨房,打着哆嗦。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就戴上了眼镜,脸小镜框大,看上去就只剩下一双惊恐的眼睛……
好一阵过去,厨房里两个吵架的大人,才终于停歇。
但都没有出来。
他们似乎知道外面有那么一双让他们不敢面对的眼睛。
还有二十分钟就上晚自习课了,杨同光才从橱柜里拖出一个铝钵,下楼去了学校食堂。
他给儿子打了一钵饭。
赵新华跪在厨房的地板上,将饭粒和萝卜片捡进碗里,一遍一遍地清洗。泪水顺着她发黄的脸颊往下流,流进碗里去。碗里不知是泪多还是水多。她把萝卜片洗好了,再切成丝,用盐漤了,端到儿子面前。自从大妈住院过后,她就很少给儿子弄饭菜了……
杨同光饿着肚子到学校去了。今晚要开会。教师例会本是在每周星期四晚上,这周移到星期天来,是因为马校长下午赶回来了。煤电一中开教师会格外肃穆,会址在二楼阶梯教室,教师们往里面走的时候,虽然彼此打着招呼,心里却敲着鼓,不知道这其中的某一个人,是不是就要把我挤掉了。不管教室里来了多少人,七点钟一到,办公室主任马上点名,迟到者的最低惩罚也是扣掉当月奖金;在教师们看来,扣奖金事小,关键是受不了那种被盯住的气氛——虽然他们过日子很需要钱。如果点名时你还在教室外面答应,同样算迟到。
今天却很奇怪,当点到一个叫周佩然的化学教师时,她在外面惊惧地大叫一声:到!随后,她几乎是扑爬连天地滚进了教室。马校长见状,笑了,对办公室主任说,算了吧。
因马校长的这一句话,阶梯教室里突然活了起来,像演戏一样。绷着脸的教师们哈哈大笑。在这自由的氛围里,教师之间牢不可破的戒备神奇地解除了,大家觉得亲热了。
但这是短暂的,当会议正式开始,一切又恢复原状。
主席台上,马校长(兼校党支部书记)居中,左右分别是副书记、副校长以及各科室干部。讲话的顺序是由官阶来定的,从低到高,各科室干部官阶一样,就由重要性来定,从不重要到重要。讲话的核心内容,是“动态组合”。前面的人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后面的却要完全重复;由于官阶和重要程度都是递增的,因此越到后面,讲话的时间就用得越长。
终于捱到马校长讲话了。每次轮到马校长讲话时,被重三遍四的套头话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教师们,才有了些生气。大家都清楚,马校长讲过后,就没人再讲了,他们就能得到解放了。再说马校长的讲话风格跟其他人不同,虽然他惯于黑脸,教师们很畏惧他,但他站在最高处,不像其他人那样小心翼翼,绵绵长长,而是铿锵有力,声如洪钟;加上他表达力强,喜用对仗、排比和四言八句,听的人也觉得新鲜些。
他这次外出,是去南方某城开一个全国性的中学教育会议,与会者不是中学教育界的专家和全国著名的特级教师,就是把学校办得很成功的校长,总之都是有脸有面的人物。整个新州市,只有三个校长去了,分别来自新州市高级中学、新州市外国语实验中学和煤电一中,高级中学前面已经说过了,校史有八十年,实验中学是七年前由市政府投巨资创办的,请的是外籍教师教英语一尽管那些外籍教师都是到湖北神农架或秦巴山地做短期旅游的,旅游兴致消退,他们就走人,因此每隔些日就换个教师,若无新的旅游者,外籍教师就断档——学校里有一幢螺旋形大楼,打的招牌是“国际留学部”,看看这架势,足以把人吓死的!而煤电一中算什么?创办只有五年,上头的老板也不过是煤电集团公司,马校长却得到被邀请的殊荣,使他显得格外兴奋(正因为兴奋,他才例外地赦免了周佩然),尽管下午才到家,他却毫无倦意,焗过油的背梳头在灯光底下闪闪发亮。
马校长首先抒发了自己的感情,他说同志们,我这次出去,乘坐了海陆空交通工具,饱览了祖国的热带风光,见识了神奇的异域风情,尽享了奇特的佳肴美味……
有了这几句开场白,会场上发出“哦——哦——”的欢叫声,只有那些家境贫寒拿不出孩子高额书学费的教师,才在心里愁苦,他们知道领导出差也好,旅游也好,吃饭也好,洗脚也好,都是算作教育成本的。
马校长抒发完感情,就接触正题了。接触正题的马校长,就变成了平时惯于黑脸的马校长。他五十多岁年纪,松弛的脸部有进入老年的明显迹象,一黑下来,就带着威严。他说同志们哪,以往我们坐在井底,看到簸箕那么大个天,就以为天只有那么大了!他停顿了老半天,脸越来越黑——这次我出去才发现,天大得很,大得你们想都想不到!特别是听了专家和几个特级教师讲课,我受到的启发,怎么说呢,简直是刻骨铭心,如雷贯耳,脱胎换骨!人家备课有备课的规范,上课有上课的绝活!……比如某某特级教师,给我们上了堂示范课,是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人家一进来,就让我们眼前一亮:他穿的是孔乙己穿的那种破长衫!你们看看,这有多创新!
马校长还讲了许多,都到十一点多了,他才这样结束: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着手整顿,认真学习别人的经验,使我们再上新台阶!当然,这事得有人来开个头,做个样板,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跟校党组几个同志研究了一下,决定由杨同光老师来做这个样板。
点到杨同光的名字时,他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的脑袋一直是昏昏乎乎的,一直在想跟妻子吵的那场架。
因为有些别的事,马校长是过了两天才召见杨同光的。这正是时候,因为他岳父送过来的三千块钱,现在又用完了。他跟妻子吵过那场架后,直到今天早上两人都没说过一句话,今天早上赵新华去医院之前,她才不得不说了:大妈账上的钱又光了哟。她说得很细声,完全不是她平时说到钱时的口气,而杨同光希望她大声一点,希望她臭骂他一顿。可是她没有。杨同光也细声问,这么快又光了?赵新华说你以为三千块是啥?人家不管有用没用,什么药都往里面塞,每加一次药就收一次治疗费,来查一次房,问两声病情,都是加到治疗费里面去收的,人家的脚步是金子打的,嘴巴是金子打的,浑身上下都是金子打的,你那三千块钱顶屁用!赵新华说着这样的话,声音依然是很细的。杨同光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头,对不起新华,杨同光说,对不起。赵新华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
那天杨同光骂她的话,真是伤到她骨头里去了……
马校长的秘书小苟来叫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疲惫得眼皮直往下吊。他随小苟往校长室去的路上,双手使劲地搓脸。他想用手把脸上的倦意搓成碎渣,让春天的风吹走。
马校长延续了刚从外地回来时的好心情。白得像是没有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他那双长得很美的老年人的眼睛,熠熠生辉。杨同光刚进去,他就说杨老师啊,你肩上的担子重呢,你一定要把这个头给我领起来啊。杨同光说,马校长,我尽力而为。马校长说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做到!这次,我们去参会的三家学校的校长来了个君子协定,就是大家齐心协力,把新州市的高考成绩推到一个新的台阶上去,去年新州市在全省数第七名,如果说前五名是第一集团军,新州就只能算第二集团军,我们的意思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带动新州市尽快冲到第一集团里去!事情办成了,就是大家的功劳。当然啦,这有很多工作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学习别人的经验,形成整体优势,因此我们三家校长在飞机上就定了下来:三所学校的高三老师互相听课,互相切磋,而上第一堂公开课的,大家都推举杨老师你呀!
杨同光说行,什么时间上马校长你通知我一声。
马校长见他回答得如此不在乎,知道他并没理会自己的意思,因而强调说,杨老师你要明白哟,你的这堂课,一定要全面体现我们这次出去学习的成果。
杨同光犹疑地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们上课的目的,难道……
马校长的脸沉下去了,明显不悦。他说杨老师,你那天开会的时候没认真听我讲。
这倒没冤枉杨同光,他心里有愧,就不言语了。
我们上课的目的,马校长说,不要套话和大话,明确地讲,我们就是要让学生在高考中拿高分!说是让他们掌握知识都不行,让他们拿高分才是准确的,这个观念要扭转过来!
杨同光有些糊涂。
学生要拿高分,马校长说,当然首先是掌握知识,但掌握了知识却不一定能拿高分!
杨同光微微颔首,像点头又不像点头。
沉了好一阵脸,马校长才开通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们把细则定出来后,你再照章行事就行了。但你心里先要有个准备,因为你的这堂课不能砸锅,你是我们学校的招牌教师,如果招牌教师的课逗人谈论,会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
马校长此前从没对杨同光说过这么重的话。
杨同光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硬撅撅地说,我知道了,马校长你放心。
我正等你这句话呢,马校长笑着说,我当然放心,不然咋会让你来呢。好了,去吧。
可杨同光却坐着没动,马校长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杨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杨同光的脸涨得通红,嗫嚅半天都不说话。聪明的小苟看出他有私话对校长讲,就说马校长,我去办公室把文件整理过来。她出去后,杨同光才说,马校长,我大妈不慎摔断了腿。
马校长说我知道啊,好了没有?
杨同光说没有呢,去医院治了一个多月,糊里糊涂花了近两万块钱,一点效果没起。
马校长嗨了一声,说现在别说住院,就是吃
药也吃不起。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都借了八千块了,眼下又花光了。
马校长说,哦。
杨同光说,马校长,我的意思是……学校能不能考虑给我解决一点……
说到这里,杨同光把眼镜取下来,用手指抹了一下镜片,又戴上,再取下来,再戴上。
马校长咳嗽了好几声,才带着思考的口气说:是这样的杨老师,学校这么大个摊子,不是这里用钱就是那里用钱,经费很紧张。你大妈又不是学校的职工,我找什么理由给她解决呢?哪怕我只在她身上支出三五十块,也必须给校党组和全校教职工一个说法对不对?
杨同光是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才提出那个要求的,而且他以为马校长会答应他,没想到结果是这样。他真有些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马校长,我给你添麻烦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由于羞愧和激动,他声音又闷又哑,像突然间得了重感冒。
见杨同光已起身动步,马校长急忙过去,把他摁回到椅子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马校长就想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透。这样的话迟早是要说的。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隔着宽大的写字台,上身尽力朝杨同光倾过去,声音尽量放小,说杨老师,我这个当校长的也有难处,你要体谅我……开始两年,给你分那么大的房子,大家没意见,现在,大家的意见就出来了。我这人说话是直筒子,我就明确地告诉你,陈子江的意见就很大。去年高考,他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