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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6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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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年轻的一个说:离我们很遥远了啊。他小说里那些残酷的场景,我们都没经历过。 
  但是,她说,师长们在一起会常常讲起他——是他们那代人的精神依靠吧。 
  是精神依靠吗,还是他用文学烙下交织忧伤与理想的记忆,在“民主”后嘈杂无依的时代,更勾引人的怀念?不只是“夏潮”这样立场鲜明的左翼统一团体,有着不同政治立场和道路选择的台湾知识人,似乎越来越爱回忆青葱岁月里从陈映真和他的小说里得到的感动、安慰和震撼,以及他于台湾——不管是历史还是当下——的意义。尽管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无论在思想文化禁锢的“威权”时代还是“本土意识”强大的“民主”时代,他都是一个“异端”,有着不是坐牢就是被边缘化的宿命。 
  2004年,台湾著名的舞蹈团体“云门舞集”,推出了“陈映真·风景”的大型舞剧。云门的领袖林怀民说:我是读他的作品长大的。他的作品就是我们熟悉的台湾。私下里,他更与文化评论人南方朔议论:如果现在的台湾,肯放下“政治正确”的标准,将文学奖颁给陈映真,“台湾就有救了”。 
  文学。是的。围绕陈映真,空间疏离、代际隔膜、政治分歧、理论龃龉……多少理解的迷雾。但是,让我们回到文学,看看从195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陈映真怎样以他并非完美却无从替代的书写,伴随台湾走过近半个世纪,又是怎样触动了那些在文学中寻找温暖和力量的人们……理解陈映真,理解台湾,也许就在其中。 
   
  一、禁书之光,照进台湾历史的后街 
   
  出生于1937年的台湾小镇,成长于他称为“政治上极端苛严、思想上极端僵直、知识上极端封闭”的五六十年代,读大学的陈映真甫一出手,《面摊》(1959)、《我的弟弟康雄》(1960)、《家》(1960)、《乡村的教师》(1960)、《故乡》(1960)、《死者》(1960)、《祖父和伞》(1960)……浓郁的中国二三十年代文学的气息扑面而来,鲁迅的影子竟是清晰可见。 
  从乡村来到台北,在闹市西门町摆着小小面摊的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咳血的孩子,在贫穷和忧惧中,想念着故乡的星空(《面摊》);“我”的弟弟康雄,一个瘦弱苍白的少年“安那其”,因为与一个主妇的通奸自杀了,他死在“一个为通奸所崩溃了的乌托邦里”,曾追随弟弟理想的“我”,则嫁入了曾经鄙薄的富人的家(《我的弟弟康雄》);从南洋战场归来的台湾青年吴锦翔,一个有着初步的社会主义意识,有着“为了新中国”的梦想的乡村小学教师,在沉闷的现实中消磨着理想,当战争中“吃人肉”的梦魇再度袭来,终不免自杀了(《乡村的教师》)…… 
  贫穷及其与富足的辩证——“富裕能毒杀许多细致的人性”、“贫穷本身是最大的罪恶……它使人不可免的,或多或少地流于罪恶”,朦胧的理想及其幻灭——无论是“安那其”、宗教的社会主义或乡村教师的启蒙主义和中国想象,是刚刚开始写作的陈映真的集中主题。一股青涩的“五四风”,来自真诚而缥缈的理想,也来自苍白的说理和略显泛滥的情感。鲁迅的影子,则显现于一个咳血的孩子,一种面对故乡的莫名的忧惧。就算只挣扎着抓到那激越时代散落的碎片吧,此时的陈映真,就像一个五四的遗腹子,隔海,隔时代,以孤儿柔弱而真切的心,祭奠着未曾谋面的亲人。 
  这样的写作,出现在一个成长于战后的台湾青年笔下,毋宁是令人惊讶的。回顾六十年代初开始崭露头角的台湾作家,与陈映真同样出身于外文专业的白先勇、陈若曦、王文兴、欧阳子等一帮台大外文系的同学,正办着《现代文学》杂志,在夏济安、颜元叔等人的支持下,无意中呼应、接续了在内地已然匿迹的西方现代主义流脉。此时的“现代主义”寄寓了年轻一代对战后台湾文化环境的不满和挑战,却毕竟不曾逾越政治意识的规范。白先勇用《游园惊梦》这样糅合着现代主义技巧和传统末世情怀的精工细作,为内地来台的父辈们,唱出“旧时王谢堂前燕”一般哀矜的挽歌;欧阳子的《魔女》、《花瓶》,则试图穿透人与社会岸然的甲壳,进入那悖德、不伦乃至疯狂骇异的内在人性;此时的陈若曦写出《钦之舅舅》,王文兴写下《欠缺》,无不指向现代人的情欲、道德与心灵困境。他们的创作和成长,逐渐迎来了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的高潮。 
  由此看此时的陈映真,小说中那苍白苦闷的青年,那情欲的纠缠与损毁,未必与台湾“现代主义”无关,作为同龄人,他们面对的,原是同样窒息沉闷的60年代,但那些朦胧的、未及展开已然幻灭的(社会主义)理想呢?借此,他不但溢出了现代主义,也溢出了文学的安全边界。 
  战后迁台的国民党政权,因1950年朝鲜战争的爆发确立了在世界冷战格局中的位置,由此开始了对台湾左翼和亲共产主义者的“清洗”,是为“50年代白色恐怖”,大规模的拘捕和杀戮,长时间的监控和戒严,造成整个社会人格的喑哑和惊惧。小学时,陈映真曾眼看父亲烧毁家里的“禁书”,包括鲁迅所编的30年代小说集。但一本《呐喊》不知何故被藏下来了,他偷偷地“不告而取”,一年一年读着它长大,似乎越来越接近那个曾经只觉得好笑的阿Q了。直到他读了大学,在台北的牯岭街上,秘密地、如饥似渴地搜集30年代的旧书,矛盾、巴金、大众哲学,都看到了,终于有一天,遭遇了马克思。他 记得,找到那本破破烂烂的小书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是的,世界从此变了。 
  在那思想禁锢、政治戒严的年代,“禁书”,可不就是暗夜里一道幽幽的光,一道烛照他的记忆和现实的“理论之光”。 
  于是,他明了了童年起他身边一个个“失踪”、消亡的身影的含义:小学吴老师、外省邻居陆家姐姐、枪决政治犯的布告……他以他的善良,他的对理想主义近乎直觉和本能的体悟,承继了他们的苦痛:那曾经误会他欺侮贫家的孩子而打过他一记耳光的吴老师,在一个专制无情的社会中教导着平等与爱的苦痛;那温蔼可亲、吸引着他一放学就跑去的外省大姐姐,从容地受捕、静默地死去,而理想未曾为人知的苦痛;秘密买来的旧书上,那些署名、印章、认真或潦草的眉批,连接起一个并不遥远的时代,连接起更多曾经鲜活的生命,让他拥抱了整个中国的苦痛。 
  鲁迅和随他而来的30年代、共产主义……使他的眼睛“被揩亮了一样”,他开始意识到,他正站在“台湾的后街”上。 
  一条巩固、华丽,然而令人窒息的大道背面的“后街”,自历史的层面它是被抹杀的中国内地狂飙年代的记忆,自现实的层面它是台湾白色恐怖中消失的人、怀着深深的恐惧生存着的人,自思想的层面它是被扼杀的自由,是不甘喑哑的摸索。 
  在这历史的“后街”上,陈映真仿佛看到了无数的影子在哭号(呐喊),无数的影子在奔跑(彷徨),而此刻的他,感到了孤独。 
  “禁书”之光,为陈映真映出了一条不一样的书写道路。办《笔汇》的学长尉天聪的约稿,是他写作的开端,而经由尉天聪结识姚一苇——这个亲历“狂飙”的30年代而后东渡台湾的老师,是他对文学艺术犹如“宗教守候”般的信仰,是他持续的鼓励和督促,让陈映真真的走上了不曾设想的文学之路。即便这样一位“忘年之交”,在那样的年代,坦白彼此阅读鲁迅的经验,已经让他们走到安全的极限。三十余年后,陈映真说:“即使在这么体己的谈话中,我也不能把自己当时的思想、行动和处境向先生打开的那一份深沉的孤单,至今记忆犹鲜。”① 
  夏济安于白先勇,姚一苇于陈映真,画出了有时并不那么清晰、有时也会绞缠的两条线,两条自三十年代的内地到六十年代的台湾的、似断而实连的线:现代主义的,写实(社会主义)的。文学在此刻确乎显出了惊人的、奇妙的力量:在铁幕般的隔断和“极端”禁锢中,文学和她所连接的“传统”,如此柔韧而顽强地生长着了。 
  但对于陈映真,那的确是一种过于孤单的“生长”,他为思想的成长而亢奋、为理想的火花而喜悦的同时,没有同伴、不能行动的挫折感也与日俱增。“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由此能够理解,这最初几年的小说中,总是有着一个因理想破灭而堕落或自杀的台湾青年;这些青年,有时如同空降到这个岛屿一般,他们怀着说不清(或不能说)从哪里来的热切的理想,那理想是模模糊糊的,无法落到实处的,因而那破灭也是猝然而宿命的。 
  另一方面,为禁书揩亮的眼睛,也让陈映真对台湾复杂的“人的相处”,多了一种有历史意识的理解。当目光渐渐落于现实台湾,他开始书写台湾“外省人”的故事。光复初以及1949年以后,除了国民党官兵,还有内地各地、从事各行各业的人们来到台湾,相对于那些已经在此生活了几个世代、“有祖坟可上”的人,他们是新近漂泊而来的移民,却有了一个“外省人”的名字。这个“外省人”“本省人”的区分,不仅是时间地域的,还隐含着自历史阴霾而来的类族群的矛盾。②五六十年代,内地来台的作家们,自然写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写过去、写内地是乡愁,写现实、写台湾,也不免仍是对着乡愁。而陈映真,作为一个年轻的“本省人”,对那辗转流离的一代人。又是如何看待呢? 
  在《一绿色之候鸟》(1964)里,北京来的季教授不但深爱下女,将她娶为妻子,并为了她抵抗社会和亲人各方的压力,不惜转校、过近乎退隐的生活;只是为了生病的妻子喜欢小动物,才与无意中得了一只奇异的绿色候鸟的“我”相识。 
  外省男人与台湾下女这样的题材,在那时代是不少见的。光复之初,内地赴台的欧坦生的《沉醉》,和日据时代“台湾第一才子”吕赫若的《冬夜》,都曾写过欺骗、玩弄台湾女子的外省子弟,如同不久就爆发“二二八事变”的台湾社会的预警阴云。1949年之后,更多的“外省人”移入台湾,流离于故乡、失散了亲人的他们,开始与“本省人”有了真正密切、长久的相处,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不再充满粗暴和不义,他们不同的历史背负和现实困境,开始更多展现于作家笔下。作为外省第二代的李渝,写过《朵云》,曾是“年轻的才子,学运的领袖”、坐过日本人的牢的夏教授,在孤岛上的寂寞,如同那双“嶙嶙的光脚”,被一个台湾下女拥在丰厚而温暖的胸怀里了。李渝从同为大学教授的父辈亲朋那里,直接感受了如夏教授这般经历过革命、而今仍偷藏着鲁迅《野草》的人的寂寞;而陈映真,则是通过禁书,通过身边的白色恐怖阴影,获得了一种对“外省人”历史性的宽容和理解,即便是对康先生,这么一个自私而懦弱的生意人;也才有了“季教授”,倒转了外省男性从下女身上寻找安慰的结构,陈映真安静地道出,这样的身份与“族群”差异里,是可以有着深沉的爱恋的。 
  《将军族》(1964)里,一个会吹小号的外省退伍老兵“三角脸”,一个台湾南部乡村被卖掉的女孩“小瘦丫头”,命运驱使他们来到了同一个坐着卡车流浪演出的“康乐队”。“三角脸”偷偷留下退伍金给“小瘦丫头”还债赎身,谁知道多年后相遇,他们仍在各自的悲苦生活中挣扎。最终,他们吹起欢快的《王者进行曲》一起走向了死亡,走向那仿佛寓意着“今生的死地、来世的乐土”的蔗田。 
  此时的陈映真,找到了一种把外省人和本省人的情感、命运结合在一起的东西。他从基督那里得到的,和从马克思那里得到的,在他善良而敏感的天性中烙印下来,那就是一种“底层”的立场,也是一种超越国族、种族、宗教藩篱的立场:被压迫的人们,背负伤痛的人们,是可以、应当相互理解和关怀的。 
  也因为马克思,少年时因双胞胎哥哥去世而成为基督徒的陈映真,开始对基督有了新的认识。他写出了《加略人犹大的故事》(1961),无论是“出卖主”的犹大,还是耶稣自己,都被放进历史中重新讲述:来自加略这么一个贫穷之地、文化底层的犹大,原是一个有着“为了所有穷困者被压迫者”理想的青年,他反对以色列人上层取代罗马人上层的这种革命;平等对待麻风病人、妓女、税吏的耶稣,是他发现的有可能引导“群众革命”的人;他“出卖了”耶稣,是试图以此激起群众对罗马统治的愤怒,从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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