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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会有你报答的机会的。」杜十方突兀地轻笑了一声,眸目眨动著一丝幽邪诡笑之光,快速得让人抓不住,顾长歌自然也是看不见的。
暴雪欲狂,此刻顾长歌心中,只馀一片凄冷,漫漫拂过满地霜寒。
一遍遍、一遍遍,尉迟律在地窖的一句句决绝之语忽然全数涌出,心中有一块柔软之处彷佛死去一角,丝丝片片地枯萎,褪尽了颜色,褪尽了生命。
『我忘了。你如今才来,我什麽都忘了。』
『师兄?不,我没有师兄了。顾长歌,由你不再信我的那一刻起,你我便是陌路人了。』
『你走吧,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尉迟律的命,等你来取。』
『若有来世,但求不识你顾长歌……』
自己到了必须割舍的一刻才体认到,原来尉迟律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顾长歌深深敛眸,敛去眼中只有自己感受到的悲痛。
一切始於雪月峰,终於雪月峰。
尉迟律还记得七年前第一次穿过这块寒雪极地的情景,他耐不住寒气倒在雪泊中,一个人将他抱起、放在怀里温温煨著,他以为那就是一辈子,然而当时年幼的他并不知道一辈子比他想像的要长得多,而人情太短促也太脆弱了,就连区区七年也熬不过便烟消云散。
在同一个地方,顾长歌说,此生对他,不离、不弃……
今日回到此地,人情却已翻变,说著温柔誓语之人,早就离弃他而去。
命运几番轮转,从无到有、从得到再失去,像是顽皮地开了一场玩笑似地,终究、还是回到原点,他还是那个不被任何人疼爱的孤儿。
雪沫横飞,在他眼中漫天狂窜,将他的视线吹得缭乱无章,好似七年的回忆在他眼前被切割成碎片,分开一截又一截,丝丝残缺、丝丝沧桑,直到再也找不到半块完整的曾经,方随著这场风雪席卷消融,没入再与他无关的未来之中。
「快走啊!还看什麽看!」身後响起一阵不耐的催促,往他背上狠狠一推。
「别碰我。」尉迟律咬牙回睨,满脸俱是阴寒。
「你、你跩什麽啊!你这种人简直是雪月峰之耻,看就连大师兄也不认你了,真是活该!」压制著著尉迟律的弟子畏怒於他的态度,心里对於他逆上弑师的恶行很是不齿,根本不愿意把对方当师兄看,肆意地落井下石。
「大师兄?我可不认识这个人。」尉迟律冷冷地道。
那日他说过他的命顾长歌可随时来取,没想到,顾长歌真要来取了。
尉迟律被推攀上雪月峰顶的雪阶,手铐脚镣敲响出铮铮尖响,明明一身狼狈,偏生那冷傲沉静之姿气态慑人,眼神也晦暗得吓人,竟全然不似套了枷铐之犯,对即将降临之罪罚不惊不问,生死置於度外般地无所畏惧,昂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几声叮响,他手上脚上的铐镣全数被解落。
一抹仙白静立於孤崖上,顾长歌一身白衣随雪掀飘,孤绝如仙。
☆、〈雪月歌〉62
夕照西下,一抹霞红涂上翩翩白袂,恍若鲜红的血。
尉迟律只觉这身影刺目得紧,他对眼前此人,情至义尽。因著杜十方的威胁而放弃所有,是因为仍然疼惜顾长歌的性命,这是他最後能为这个人做的。
可他无法原谅、顾长歌从一开始就选择不相信而放弃了自己。
既如此,那他七年来的依偎、最後的拚死保护又算什麽?
他隐约感觉到那仙白身姿浑身挥散出的沉痛气息,穿透重重雪沫四散而来。那双眼淡漠如常,彷佛去除了一切记忆、一切情感,踏过七年依偎,尽忘前尘。他并没有转过来看自己,而是远远落在一方红霞,看那天际徐徐暗淡,无有唏嘘,只是淡淡地看待日夜变迁。
曾几何时,那一双淡漠眉眼被温柔宠溺所取代,成为尉迟律以往念起顾长歌时的脸容,以至於他几乎要忘记,顾长歌本是这麽一个冷淡无情的人。
只怪他太渴望爱而盲目沉溺,不曾看清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高估了自身、输得彻底。
「……顾长歌,你下了决心、狠下了心,要取我的命以安掌门人在天之灵了?」尉迟律甫开口便是阴厉,与往日恭敬讨好之态差了何止千里。
顾长歌淡然敛眸,那凄楚眸光照掠过尉迟律的方向,却又匆匆别开。
「你很伤心?也是,掌门人一命、杜十方一剑,够你心痛的了,我小命虽不值钱,却不知能不能解你心头之痛?」尉迟律唇畔扯出顽劣冷冽的讥讪,踩著雪地前进一步。
尉迟律左一句顾长歌右一句顾长歌,分明已然不将对方当作师兄尊敬。尊敬倒是其次,顾长歌心知肚明,这个称谓代表的,是尉迟律对自己的依恋敬重。
尉迟律曾经对他敞开过的心房,如今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那一声声的师兄,尉迟律再也不会叫了。顾长歌忽视心底强烈的失落,维持脸上的淡漠,彷佛如此才能完整地把话说下去。
「师父宽容,留你一命,唯从今以後,你……便再不是雪月峰的弟子。苍天在上,你便在此地立誓、今生永不得回峰,否则长老们将对你公开处决,听清楚了?」
一听是杜十方之意,尉迟律本来看似閒散冷傲的神色一沉,双目霍地射出极是凛冽的狂怒,「那麽,我倒是该感激你们宽宏大量有情有义了?」
他不惧死亡,因为世上再无值得牵挂之人,他反而更渴望死在顾长歌手中。
也不给顾长歌回答的閒馀,更不认为顾长歌会有所反应,尉迟律迳自说了下去,「当日是你要我留下来、今日也是你急著把我赶走,真以为我稀罕来著?能不用见你们一张张虚伪的脸,我求之不得。我告诉你,我的誓言没你的那麽不值钱,我讲得出说得到,说什麽便是什麽!」
顾长歌静默依旧,眼底无一丝动容,清冷得近乎无情。
「把你的剑给我!」这句话,是尉迟律对身後的押送弟子说的。
那押送弟子听得如此恶劣的命令语气,瞬地变了脸色,正欲怒骂相向,眼角馀光却扫到顾长歌清漠的目光,淡而坚定地启唇──
「给他吧。」顾长歌纵然不明尉迟律求剑之意,可事到如今,终究是互道别离的最後一面,有什麽能给的还不能给他麽。
尉迟律接过那弟子不甘愿地递上的长剑,抽剑拉出铿然清响,划破漫天夕红飞雪,久久回盪在峭璧孤崖上,如执剑者本人的孤冷决绝,坚冷而执拗。
「七年恩情,我欠你顾长歌的、现在还你!」话音未落,手中剑快速一掉,剑锋指向自己如闪雷般往胸口上方狠狠刺划而入──
育我之恩、怜我之情,以此一剑还你。
顾长歌……
『律,你看,今日是满月。』
『无论你从何而来,那等地方,不要回去了。留下来,留在这里。』
『律,你做得很好,教师兄骄傲。』
『我顾长歌,在此起誓,对师弟尉迟律──此生,不离、不弃。』
不管昔日的温柔是真是假,全都还你……
当日爱你之心、敬你之意,就此断绝。
这一剑後,互不相欠!
顾长歌惊然瞠眸,手掌已然快一步抬起送出仙厉掌风,打横拍落前进的剑势,却仍是让尖利剑锋在尉迟律胸处入肉几分,衣衫猛然渗出一流鲜血──
「律你──」顾长歌声嗓微震,眼色漪动,满满的焦心倾泻而出,赶忙上前去探,却冷不防地被尉迟律一手拍了开,长剑再度提上,直直往顾长歌心口几寸以外的位置划刺而没──
顾长歌颤了颤,没有提剑相挡,毫无防备地让那剑往他胸口轻轻一划,鲜血隐溢。
「大师兄!」一旁的守押弟子惊惧喊道,纷纷欲上前制止那个伤害他们大师兄的恶徒,却让顾长歌抬袖阻挡。
「顾长歌?很痛麽?痛得想杀了我麽?」尉迟律冷冷扯唇,眸中一片狠戾。
顾长歌蹙著眉,无声地捏著胸前血伤,神色恍惚,深深敛去眼底的伤痛。忍痛之际,耳际嗡嗡响起恨切的决别之誓:
「尉迟律此生,或死、或与顾长歌恩断情绝、永世不再相见。」
孤崖独座,风雪陡然静止,彷佛被这一句话冻结,拉出咬蚀人心的寂静。
霜枝啪地折落,崩裂出永远的决绝,在山崖之间盘桓、回绕。
或死……
或与顾长歌恩断情绝……
那一字一句,如世上最尖锐的剑、狠狠贯穿了顾长歌的耳膜。
胸口的伤,至此直入心脏。
染了血的剑被狠狠扔在雪地上,洒染出几滴血点,在一片银白中鲜明晕开。
「一生,不违此誓。」
尉迟律决然转身,不再留恋,不再回头。
方未见,身後那淡白身影自始至终漠漠无绪的清冷脸容,刹那间、像有一层薄霜逐分瓦解,裂出死灰般的苍白,如同此刻他眼里映出的天地万物,尽数枯萎、尽数死去。
一滴血自他指尖脱落,是他用指甲刮烂了掌心的血肉,融到雪地上属於尉迟律心口的血里,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而他们、却已天各一方、生死不问。
七年的依偎,换来今日的永不相见。
究竟要多少的恨,才能复盖过往那麽多那麽深的情?他花了七年光阴用心疼宠才让那个倔强的少年全心依赖,却只消一剑便将曾经所有的一切给全数抹灭了。
那些说不出口的伤感、痛绝,化成眉心深深的绞颦,化成手心不断的颤栗。
心上仅有的一丝柔软,像被方才的剑一刀一刀地剥刮,直至完全空荡,馀下一个洞般的荒芜。
没有了,都没有了。
那个人走了,便什麽都没有了。
飞雪纷舞,狂乱地奔窜翻卷,朦胧了最後的字句,覆掩去那一抹以死为誓的恨恨背影,成为往後孤寂岁月最後的记忆轮廓,成为往後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唯一风景。
从此,也无风雨也无晴。
作家的话:
☆、〈雪月歌〉63
雪月峰顶,细雪纷飞,如失了色的离枝乱花,凋出生命殒落的美,凋出天与地的相思,藉著那天上落雪、温柔地触碰大地,将世间,纠缠成一片缱绻。
可生命之中,有一些人,一别,便是天涯海角、山长水阔,你是你、我是我。
雪花打落在他身上,一双手让铁枷紧紧铐住,拨不去身上堆积的雪沫,如一身拂不去的红尘,随著爱恨情仇、随著年岁流转,愈沾、愈满。
脚镣磨磕於石阶上,拖曳出刺耳的沙沙声响,伴奏著他往死亡走近的脚步。
他的眸光,落在竞试台外那挨挤的人群之中,又怕、又贪恋,想要看他最後一眼,在他杀了杜十方、或被杜十方杀了之前,最後一眼。
可是人影错落之间,他却遍寻不到顾长歌,遍寻不到那一抹淡漠如雪如谪仙的人影。
直到他被拉扯上天坛,方看见,那一抹自己於人群中遍寻不著的雪白人影,手持长剑、剑锋指地,在天地绵密的细雪之中,孤静得好似一抹风雨不沾的烟尘。
原来他在这里,在这里,等著要杀自己,尉迟律看清,涩然一笑。
「好久……不见。」顾长歌温淡的声嗓传来,尉迟律隔著细雪纷纷,迎上他一双淡漠依旧的眸。那双冷静的眸里,清冷得什麽都看不见,没有温柔、没有宠溺、没有纵容、没有牵挂。
早在七年前,便没有了;又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
一别七年,再见,竟就是生死,上天当真如此不饶人。尉迟律讪然一笑,笑命运无常、笑人生沧桑。
「不,还不够久,因为你还没死,我也还没。」尉迟律眸眼冷冷,睨著顾长歌。还不够久,因为他还未将他彻底忘记;因为七年的爱与恨,都还在记忆中太过鲜明。
可生命要走到了何处,他才能真正忘记这个人?真正淡去与他纠缠的爱恨?或许,真的要等到自己死了、或者顾长歌死了。
「来人,替他解锁。」顾长歌淡淡瞥了一旁领他上刑台的弟子,凉声要求。门人恭敬地拿了钥匙过来,替尉迟律解去手铐与脚镣,横竖他中了毒,在场又有多名弟子长老,也不怕他逃。
尉迟律望著自己被尽数褪去镣铐枷锁,悄悄地、自体内运起真气,沿走周身,他指尖微微一颤,无人察觉。讥冷的眸底,凝聚起一丝盘算,悄悄觑向顾长歌身後的台边,与三名长老齐坐的杜十方。
「此前一切,今日,一并了结吧。」七年的眷恋、七年的离悲,随著顾长歌话语轻起、轻落,都给一并抹得冷淡、无情。
可心口上、疼或不疼,只有他自己、深深知道。
「你要杀我了?你杀得了麽?」尉迟律目光流转回顾长歌身上,讥诮一笑。
「你身中剧毒,还有何能耐?」顾长歌手中指地的长剑一抬,剑尖,隔著一帘细雪,指著他的心口。台下众人、甚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