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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时正是正午时分,尉迟晓正在用饭,便有人来通报随国公来了。尉迟晓半靠在床上,坐在床边的如是手里端着粥碗。尉迟晓将勺子放回碗里,笑道:“玙霖这个时候来,是看准了时间来蹭饭的,让厨子里准备几个好菜,要温热补身的食材,别放寒性的东西。”
我闻应声去了,没多一会儿文珑就在尉迟府内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来了临风阁。尉迟晓没有和他客气,披了件外衣依旧倚在床上。
文珑进门笑道:“不会怪我来蹭饭吧?”他着着厚重的棕红狐裘冬衣,却显不出身形臃肿,只觉得斌斌彪炳 ,一派文士风貌。
尉迟晓微笑,“这中午不来,晚上越发冷了,怎么能让你冒着夜风过来?”
“那我便不客气了。”文珑大大方方的落座。
“真没吃饭?”尉迟晓笑问。
“当真!”文珑假作严肃的说,“莫不是没我吃的?”
“那倒不是,就是我这儿只有薄粥,是委屈你了。”尉迟晓玩笑起来,指了指如是手里的粥碗。
“那也成啊,”文珑作势对如是说,“如是,还不去给我盛一碗,也好让我和你家小姐有难同当。”
如是笑道:“我家小姐哪能让国公爷喝粥啊,已经吩咐下去,让厨子里准备好菜了。”
文珑道:“那只有我一个人吃不是可惜了?”
尉迟晓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让如是把粥端下去,倒杯茶来。她喝了茶,才对文珑说:“玙霖是来当说客的?”
尉迟晓把话挑明,文珑也不瞒着,对她说道:“你平日多温婉的一个人,怎么对他就过不去呢?”
尉迟晓挥了挥手,如是带着屋内的丫鬟下去了。尉迟晓说道:“他怎么说服你的?”
“他不必说服我,”文珑温言,“相识这些年,你的心思我总还知道几分。”
“我没什么心思。”
“连说谎都不会了?”文珑唇边是一抹温润的浅笑。
尉迟晓叹了一口气。
文珑道:“有些话不能和别人说,还不能和我说吗?”
尉迟晓喟叹,“你想听什么?”
“比如,你怕他再失信于你,或者说,你怕他骗你。”
尉迟晓抬首看向他,好像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什么,唯有一口清气从她苍白的双唇中吐出。文珑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低头敛眉,眉间一抹愁思。
“我今年已经双十。”尉迟晓说,“他比我年长七岁,如今应是已有正妃。”
“他没有。”文珑说。
“他和你说的?”尉迟晓哂笑,“泉亭王瑰姿艳逸 ,在云燕风流之名远播,听闻曾有上元 一宴十女献媚的佳话,怎会没有正妃?”
文珑忍俊不禁,被尉迟晓觑了一眼。他敛笑说道:“很多事情只有试过才知道,就像是用兵,也常会用疑兵探得敌人虚实。你一味拒绝他,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再骗你?”
“有一次还不够吗?”
“你又怎么知道他就是骗你?”
“不然呢?四年前他回巽,三年前端木怀即位,同年平定五王之乱,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让他如今才来,还传出诈死的消息?若是因国内动荡不安,仅仅这两年便安稳了吗?再说,要是为了国事这种理由,那理由也太多了,便永远别来好了。”
文珑听完,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尉迟晓被他笑得羞恼。
“行了、行了,”文珑边摆手边笑,“我知道了!”
“有什么好笑?!”尉迟晓一双星眸挟着寒光一扫。
文珑和气的说:“别生气,我不笑了,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也不给我点吃的吗?”
尉迟晓召来我闻,让她将饭菜端来。
文珑抬手禁住我闻,对尉迟晓道:“来时已经吃过了,和你玩笑而已。”
正说着,忽而有婢子来报,“廷尉大人与车骑将军来了。”
墨夜和卢江一前一后进来,前者手中提着后者的后襟,因为身高相当看起来更像是拉着对方的领口。
“我带这家伙来向你赔罪了。”墨夜说。
尉迟晓刚想问何罪之有,卢江先一步做礼,含笑说道:“未能如约护卫周全,都是小人之过。”礼数周全之中倒有一丝满足小孩子任性的玩笑心态在其中。
尉迟晓笑道:“你俩可真是一对冤家,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再说哪里是银汉的错?”
墨夜道:“这混蛋自己毫发无损,反而让你受了伤。”
廷尉大人一贯冷面冷心,只有对着车骑将军时才会露出几分普通人的样子,这便是金陵城中少女们私下里时盛传的一段趣话。有时在街上看到廷尉与车骑将军同行,都会有大胆的女儿在旁指指点点,掩嘴轻笑。
“你们两个的事,我可断不明白。”尉迟晓又对卢江说道,“只是日冉若是迫着你道歉才罢,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算是做了件积福积德的好事。”说罢轻声笑起来。
卢江也笑,对着墨夜笑得痞里痞气。领人来请罪的墨夜不去做声,他冷着脸,耳根却多了一抹红晕。
卢家与墨家是世交,儿时墨夜容貌柔和,颇像女儿家,卢江初见他时便弄错了,口口声声说长大了要取来做媳妇儿。童言无忌,长辈笑过一阵当做笑料来讲。两人渐渐长大,卢江为人豪爽不当回事,墨夜为了避嫌时常回避他。有一回墨夜躲他,卢江一急大喊了一句,“小时候咱俩在一起玩,还要谈婚论嫁呢,你怎么就不理我了?”金陵城中的女儿家们对这件事可是津津乐道。
尉迟晓不过闹墨夜一句,也不欲怄他,便问道:“夙夙最近怎么样?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夙夙是墨夜的胞妹,尉迟晓与墨夜交好,对她也十分爱怜,在京中时,时常看望。
墨夜答了。屋内四人又说笑了一阵,便各自告辞,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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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松:唐瑾亲卫队长之一。
苍术:唐瑾亲卫队长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即正月十五,元宵节。
☆、金陵烟雨
且说尉迟晓在府内养伤,不出临风阁半步。虽说是要安心静养,但日日躺卧在床,难免无趣。这日她正偏身静静倚在床上,想着马上就要到除夕,每年除夕的前夜圣上必要宴请百官,今年她怕是不能去了。她的故里抚宁虽然离京城不是很远,但因位列九卿随时要候圣上传召,因而她年年都不曾回去。今年受伤,更是回不去了。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笛声。笛声飘过临风阁外的湖水而来,格外清越动听。
“见尔樽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想起一人,那人也曾有这样动听的笛声,她甚至用过一模一样的话来形容他。尉迟晓叫来我闻,问道:“外面可是泉亭王在吹笛?”
“是。”我闻答,“王爷方来,奴婢不好拦着。”
“怎么没来告我?”
我闻为难,“王爷不让奴婢说……”
尉迟晓不再说了,虽然是在她的府上,但有身份在,她没有资格赶人,便就随他去吧。
过了三五日,泉亭王日日来阁外吹笛,尉迟晓渐渐听出味儿来。唐瑾只会在她闲着无趣时吹笛,她若是睡了那笛声便渐渐悄了。
到了除夕当夜,尉迟晓让府上有亲眷的仆役婢子都回去和家人团圆了,自己这儿只留了如是、我闻和几个小丫鬟。她不便出屋,让人搬了桌子在屋里,摆上饺子,又加了几个菜,便和如是等人说笑罢了。
临风阁外的笛声依旧悠扬,连续数日,日日在她阁外吹笛,不论雨雪都不曾断过。如是试探的问:“外面天气这样冷,小姐不请……王爷进来吗?”尉迟晓只说:“可是我让他在外面吹的?”便再没有后话了。尉迟晓只管在阁内和婢子们说笑,全然不顾阁外吹笛助兴的人。
“《喜相逢》 。”尉迟晓嘀咕了一句。
“小姐说什么?”我闻问。
“没什么。”尉迟晓说,复又和几个丫头说些闺阁内的趣事。
说了半刻,如是说道:“起风了,怕是晚上要来雨呢。”金陵地暖,冬天虽也有风雪,但到底是下雨的时候多些。
我闻道:“反正我们今夜要守岁是不出去的,只是……”她眼角瞥向窗外,尉迟晓知道她的意思,只当不知,又吃了些瓜果,便道累了。
此时外面已经稀稀拉拉的下起小雨,夹杂着细雪。尉迟晓说道:“叫人送把伞来,你们打着伞回去吧。”
阁外的笛声由《喜相逢》变为《鹧鸪飞》 ,我闻试探的问:“小姐要不要给王爷也……”
尉迟晓斜了她一眼,“这样的天连贪玩儿的孩子都知道回家,自己不知道回去难道能怪旁人?”
如是和我闻都不明白王爷这样美的一个人,连她们这些奴婢看了都忍不住怜惜,为何小姐却可以这样狠心。只是这几日每次提起唐瑾,自家小姐都是这样的态度,她们两个也不敢再说。
过了片刻,有粗使的婆子送了伞了,阁内人就散了。如是、我闻服侍尉迟晓睡下,她们两个,一个屋内上夜,一个楼下上夜。外面的笛声似乎也知道阁内的人歇下了,渐收了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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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冬下起雨来不见多大动静,只是缠缠绵绵的小雨一下就是几日,不眠不休,痴痴缠缠,一如江南粘湿的空气。
临风阁外的笛声也如那雨一般缠绵,微雨之中,白衫公子横笛独立。即便是小雨,时间长了也有水流顺着他的鬓角、衣摆一滴滴落下来。这样的天,便是在暖融融的屋内看着这样的光景都会觉得湿冷。
“小姐,这几日都在下雨……”如是边望着窗外边说。
尉迟晓低眉在看手里的书,一句话也不说。如是和我闻彼此对视一眼。依了小姐的脾气,她们也不敢再说。此时尉迟晓问道:“跟着他的人呢?”这个“他”毫无疑问便是在说唐瑾。
这分明是在责怪伺候的人不周。我闻会意,“前几天除夕下雨的时候,苍术就要给王爷撑伞,王爷不许,还斥责了他。”
尉迟晓又问:“苍术人呢?”
二人也不知道尉迟晓是什么意思,我闻如实回答:“苍术陪王爷在外面淋雨呢。”
尉迟晓不急不缓的说:“去给苍术送一把伞,就说是我送的。”
如是和我闻都不懂,尉迟晓又说:“去吧。”
伞是如是亲手送过去的,话也一五一十的传到了。苍术听完这话大喜,忙撑起来给唐瑾打上。唐瑾横了他一眼,苍术忙道:“伞是尉迟小姐叫如是姑娘送来的。”
唐瑾不再管他,只吹自己的笛子,笛音一转,换成了一段热情轻快的《春到湘江》。
这意思一下子明了起来,尉迟晓送来的伞,泉亭王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这样听笛赏音的日子过得也快,转眼便到了上元节。新年里各家都忙着,尤其是今日坊市通宵不关,各个府里更是热闹。未想到刚入傍晚,文珑竟登门拜访。
尉迟晓养了这许久已经可以起身,在临风阁楼下的小客厅里见了他。
文珑穿着厚重的皮裘,却不失俊逸之态。他拂衣坐下,说道:“秋里收的桂花,这阵包了元宵,我看不错就给你送来了。”
“叫个人送来就是了,还自己亲自跑一趟。”尉迟晓说。
“我府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意思,这不是过来找你一同过上元的?”
尉迟晓想起来往年上元节,文珑都是和长宁郡主一同过的。她也不提起,只道:“这收桂花的心思巧,不过你可不会留心这些,是谁弄的?”
“是秋月,”文珑说,“那日我提了一句不知你能不能在桂花落尽前回来,她便晒干收了起来。”
“秋月有心,又是个能主事的,跟着你也很久了吧?”
尉迟晓的意思很明显,文珑道:“我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总想先有正室再说这些,不然来日娶妻进来,总是于女家面上也不好看。”
尉迟晓听了这话,想来文珑是已不望娶言菲为妻,不然以长宁的性格怎么容得下妾侍?而今听文珑话里话外,倒是娶一贤德之人能持家便好,不再想什么两情相悦。想到这里,尉迟晓心中微叹。
文珑知她心中所想,说道:“你既然为我的事如此慨叹,怎么不喜欢这些日子的笛音?”
尉迟晓道:“他是想向我证明,他仍旧有心有信,不论风霜雨雪。但是这些事,除了时间,又有什么能证明呢?”
“他不是正在用时间来证明?”
“在我窗外吹一年的笛子?”尉迟晓不无讥讽的说。
“他为你以亲卫百人击退离军,你不也觉得是为兑、巽往来?”文珑道,“如今不比昔日,‘信义’越来越看不懂了,不是吗?”
“正是,”尉迟晓轻叹,“或许我该为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