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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晓一只手搭在唐瑾手上,一手握着团扇遮面,裙尾拖曳,盈盈而行。兑国的宫装在制式上仍旧是襦裙一类,在云燕的这个时节,不论是外面配大袖还是半臂,都是冷得要打寒颤。原是今早上车时,唐瑾便说让她多穿一些,因与礼制不合,尉迟晓坚持不许,唐瑾也毫不办法。但此时见她嘴唇冻得发白还要强撑,刚走出没有三步,唐瑾便停了下来,对宫人吩咐:“去取件大氅来。”
尉迟晓忙道:“这与礼制不合,再说也不能让君上在太极宫久候。”
“让他等着。”唐瑾直接将她搂在怀里,背对风口而立。
宫人伶俐,很快的取了件火狐大氅给兑国的长公主披了。火红的狐皮极压得住场面,穿在身上又暖。唐瑾这才牵过她的手,继续向太极宫行去。
太极宫八十一阶高台,远远望去如在云雾,那红墙金瓦好似一片雪地之中的一件赤金宝器,明晃晃得令人炫目。唐瑾在台阶下说道:“我抱你上去。”还没及他动手,尉迟晓忙低声拦阻,“刚才还嫌不够招摇吗?”唐瑾道:“这台阶太高,你走上去太累了。”说着便要抱她,尉迟晓死命拦住,嗔道:“再这样我恼了。”唐瑾才做罢手。
他执起尉迟晓的手向上徐行,走得不急不缓。如此高台攀登而上,尉迟晓竟不觉气喘。她抬眼望去,宫门上赫然以金字写着“太极宫”,字有斗大,三尺见方,笔力雄健,虎虎生风。宫殿内大而空阔,殿中九柱,柱上描赤金云龙,上下翻飞。墙壁、栋梁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然而这些装点,尉迟晓也不过是一眼扫过。
殿内巽国群臣分作两班,按照朝见礼制,在大殿两侧板枰之上置青黑软垫屈膝跪坐。大殿正前九阶皇座上有七宝书案配鎏金板枰,端坐其上的正是巽君端木怀无疑,他身后是一张一人高的九龙黄金屏风。
巽国礼制与兑国相当,除了祭祀之外,没有那些三拜九叩的大礼,平日君臣相见不过是揖礼,若是皇上与丞相见礼,还是互相作揖,以示君臣礼敬。此时,唐瑾入殿向御座上的人长揖行礼,尉迟晓则是两手放于腹前,躬身拜见。
“平身。”端木怀言语间自有一番帝王威严,“子瑜万里迢迢寻得佳人,抬起头让朕看看。”
尉迟晓闻言抬首,见端木怀明黄龙袍,冕冠上十二旒白玉珠遮挡,并不能看清圣颜。
端木怀点头,“很是端淑。”忽然又道:“唐瑾你可知罪?”
朝堂众臣窃窃私语,不知这一向顽劣的泉亭王犯了什么事。
唐瑾嫣然一笑,抱拳拜下,“臣知罪。”
“你可知你所犯何罪?”端木怀严词厉色。
“臣之罪在不该让陛下等了一年才回来,罔顾了陛下的相思之苦。”唐瑾说得毫不脸红。
朝野简直哗然,这不是公然在大殿上打情骂俏吗?!
端木怀听完哈哈大笑,“好了,不要吓到建平长公主。”又说:“朕为贺喜泉亭王得一佳人,赏玉如意一双!”
尉迟有意无意的看着大殿正上方的端木怀,心中有所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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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互见过礼,又有宗正走过程序,便算完事。方要退下时,端木怀要唐瑾与尉迟晓往宣室叙话。
宣室,又名宣室殿,是皇上起居之所,内中装饰是与君王相当的沉雄古逸。房间内也不放座椅,只有扁扁矮矮的雕龙嵌珠沉木台子上铺了貂席,显然是要跪坐的。对于汉人来说,跪坐是一种最为端庄隆重的坐姿,虽然椅子普及,但如朝见等的正式场合还是要跪坐席上,方不失礼。
端木怀见唐瑾进来,对内监吩咐:“给子瑜拿个凭几 。”
唐瑾偕尉迟晓再次见过礼后入座,他也不好好坐着,一腿蜷着,一腿垂着,身子便倚在彩绘凭几上。反倒是尉迟晓正襟危坐。
上过茶,端木怀便让伺候的众人下去。他随性而坐,对唐瑾说道:“金陵山水很美吧?你倒是逍遥,如今可是舍得回来了,碧儿一天能来问我三次。”
唐瑾道:“那不正好,你不是正愁着没借口招她进宫?”
“你倒是好意思说,难道你不知道,你怎么也不回来,她着急起来,自然是要和我没完。”端木怀埋怨。
此时就听见一声娇嗔:“干嘛在大哥面前说我坏话!”人未至,声先至,定睛再看时只见一个俏丽少女扑在唐瑾怀里。
那是个穿着柳黄底色粉白海棠三绕曲裾的少女,她身子婀娜,举步轻盈,只一味赖在唐瑾怀中,让人看不清面容。就听她连珠炮似的、脆生生的说道:“大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想死你了!你在兑国要不要紧?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怎么去了一年多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死了,三哥偶尔才找我玩,以后再不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那么久!你说给我带嫂嫂回来的,我大嫂呢?”
她一口气不喘的说完这一大串子话,唐瑾才含笑给她指了,“可不在那。”
她赖在唐瑾怀里不走,这边又来拉尉迟晓的手,极欢喜的说:“大哥和我说过你很多次了,你就是我大嫂对不对?我见过你,家里有一屋子你的画像,都是大哥画的,你和画里很像呢。大哥说你就像出水芙蓉,那句诗叫什么来着?对了,大哥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你回身穿白色的衣衫给我看好不好?大哥说白莲最趁大嫂了!啊,对了,我叫唐碧,大哥和你说起过我吗?”
尉迟晓被她这一车子的话先是说得脸红,后又听她问唐瑾是否提起,才道:“子瑜常提起你,说过你很多事。”
“是吗?大嫂快和我说说,大哥都说我什么了?”唐碧很有要坐在长兄怀里闲话家常的意思。
“碧儿,坐好。”唐瑾说道。
唐碧“哦”了一声,跑到尉迟晓旁边坐了。
尉迟晓这才能细细看她,唐碧肤如凝脂,齿如瓠犀,桃腮杏面,娇美可爱,正应了那句“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若说起唐碧也属倾国之色,但是和唐瑾一比,则失之妖艳,乍一看倒是其兄姿容略胜。
“就是她急着见你,才把你叫来宣室。”端木怀对唐瑾说话,凝眸处却在唐碧的面上。
“要见大哥自然是一刻都不能等!”唐碧隔着尉迟晓又去拉唐瑾的手臂,“大哥,你不知道,我是想去城外迎你的,檀木说什么都不让,还把我拘在宫里,他最坏了!”
尉迟晓不知道唐碧口中的“檀木”是谁,就听端木怀说道:“子瑜,你看看,在她眼里除了你是好的,就没有好人了。”
唐瑾挑起嘴角,“这大都是你惯得。”他唇边有一丝很浅的微笑,亦嗔亦怪,多有玩笑的意味。
端木怀却突然不说话了,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
唐瑾眸光一敛,说道:“你看什么?”
端木怀说:“一年不见,才发现后宫佳丽三千,都比不上你轻浅一笑,难怪有道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唐瑾也不在意,倒更有不耐烦的样子,说道:“这话也听了有二十来年,你也不会换句新鲜的。”
唐碧对端木怀笑说:“你若这么说,干脆娶我大哥算了!”
端木怀一脸嫌弃,“看看也就罢了,他有事没事还要和我打一架。我听说兑君待随国公极好,随国公也是有礼有节,从没见过和自己主上打架的臣子。”
“还不是你打不过,再说大哥和你掐架也只有那么好少的几回。”
端木怀痛心疾首,“哪次都是为他好,哪次他都不领情,可见女人,啊不,男人也是宠不得的。”
唐瑾不管他们说什么,这边拉过尉迟晓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凝眸含情,偏到她耳边细语,唇边笑意渐浓。尉迟晓因这样的亲昵推了他一推,唐瑾不肯放,仍旧低声与她说话。说了两句,尉迟晓也笑了。
端木怀道:“你们有什么悄悄话,可是回家说去,别在朕这儿碍眼。”
唐碧当即喜悦起身,去拉尉迟晓,“就等你这句话呢,早就想回去了。”
端木怀招来宫人,小豆色曲裾的宫女端来一只漆木盘,上面盛了一双白玉凤首镯,白玉通透,光滑如卵,是白玉中的上等材料“白玉子”所雕,双凤抬珠,精雕细琢,连凤首的羽毛都根根清晰可见。端木怀说道:“金玉虽是俗物,不过我大巽除了皇后,只有‘后族’唐家的嫡长才能用凤,这对凤首镯就算朕给你的见面礼了。”
尉迟晓屈膝拜谢,唐瑾替她收了,套在她的腕上。玉镯在她腕上晶莹滋润,深邃精美,也趁她气韵端方。端木怀又留着在御前用了午膳,尉迟晓方与唐碧一同乘车往芳歇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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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芳歇苑朱红赤金乳钉大门的对面,唐瑾扶尉迟晓下了车,唐碧早就自己蹦了下来。按照仪制,唐瑾这样的王爵府上的大门可以对着长街,直接开在坊墙上,而不走坊门。但芳歇苑的大门仍旧在坊间里,尉迟晓抬首望向门梁上“芳歇苑”三个大字,字迹并不熟悉,唐碧见她看去,便说道:“芳歇苑是檀木命人建的,因而那字也是他题的,不过名字确是大哥取的,犬随意春芳歇’之意,园子里多种四季花卉,四季都有繁花不败。”
尉迟晓这才知唐碧口中的“檀木”是指巽君端木怀,只是不知唐碧为何这样称呼。
唐碧说道:“改日我再带大嫂逛芳歇苑,今天咱们来这儿。”她拉着尉迟晓的手向芳歇苑对门的一扇小门走去。
那只是一扇寻常人家的黑漆小门,门楣上是一块石雕,石雕上写着“叠翠园”三个字。石雕镶在白墙内,浑然一体,那字迹也没有描金,很是不起眼。
推开小门,眼界瞬时宽阔。眼前是一座石板平桥,桥下溪水流过,水面宽阔,阳光下涟漪荡漾。桥长大约二十来步,隔桥望去是白墙黑瓦的门厅,门厅左右两边连着复廊,半弧环绕,隐隐约约藏于湖石之后。复廊中有墙相隔,隔墙上筑有漏花窗,内外景色可以相望,而人不可通达。
唐瑾牵着尉迟晓的手过桥。过了桥,但见门厅下以湖石铺台阶三级,门厅内题额写“山隐水迢”。尉迟晓眼中一酸,这不正是含了前日她说起的那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
门厅南北都有小门,各往偏厅,偏厅复又有门往复廊去不提。唐瑾带她绕过题额后的隔断,尉迟晓匆匆一眼,望见隔断上书着翠墨行楷,她只看到一句“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想是刘希夷的《相和歌辞·江南曲八首》。
绕过隔断,出了厅后大门,眼见湖石假山堆砌,足有三人高,山下零星点缀几株墨绿翠竹,上山有一亭,翼然而立。假山四周为回廊环绕,山后有一明堂,上书“山响草堂”不提。唐瑾并不带她进堂内,而是往回廊东北角的圆月拱门行去。穿过拱门是一带翠竹小径,两旁竹影各色,仰叶竹、通丝竹、寒山竹等等不提。又过几处小院,院内或有池庭清水,或有石笋伫立,又或有翠竹缭绕,不一一细说。尉迟晓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文珑的木樨园中唐瑾所说的话——“卿卿喜欢竹子,看来我回去还是弄一园子竹子才是上策。”
又过了一处玉瓶小门,眼界豁然开朗,一汪湖水,碧波荡漾,湖边高丘,丘上一座湖石假山,山中有路,山上有阁,八角双层,可望满园葱翠,正是“叠翠”二字的名称所来。眼看那阁子的样式正是她在金陵所住的临风阁的模样。
尉迟晓颇为动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唐碧先说道:“这园子大哥早就命人建了,说是大嫂出嫁不能从北府和南府走,又说大嫂喜爱翠竹,就让人种了满园的竹子。”
唐瑾道:“如是和我闻已经先来了,阁楼上应该收拾好了,且上去看看吧。”
阁内的布置朝向与她原先住的临风阁相当,只是原先她的临风阁内陈设简单,这里倒是添了许多,有玉如意、玉座屏等物,又挂了一副《吹箫引凤图》,连窗户都以价值不菲的软烟罗糊上,那软烟罗是秋香的颜色,薄如蝉翼一般,与屋外的绿水绿竹相映,罩得屋内也迷蒙了。
如是和我闻已经迎了上来,两人见了礼,如是说道:“王爷当真是疼小姐,这阁子和咱们以前的临风阁一模一样。”
唐瑾道:“本想将这里题作‘临风阁’,不过想来还要听你的意思。”
我闻已经在台案上铺了纸,尉迟晓想了一想,想起山响草堂前三人高的假山,又想起门厅题额上‘山隐水迢’四个字。她将笔递给唐瑾,说道:“就叫‘望山楼’吧。”
唐瑾会意,拿过笔题了,让人拿去做成匾额。他道:“你一路累了,先歇会儿吧。”
尉迟晓应下。唐瑾领着唐碧去了,唐碧挽着他出了门,嘤然有声,想是有许多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