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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但还能稳住阵脚,有板有眼地唱完了一段戏文。后来,松溉镇便有了自己的川剧团,方四哥也在内。剧团不光在本地驻场,也到外地去巡回演出,很是火了一阵。但电影逐渐丰富起来,连外国人亲嘴的片子都有了,电视也进了小镇,看川戏的就越来越少了。大家说,川戏听不懂。于是剧团弄来幻灯片,破天荒地在舞台侧面弄块白布打起了同步字幕。那字是剧团的王老师手写的,很模糊,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而会认字的几乎都不爱看川戏,看川戏的却又几乎都不识字。新鲜了一两天(大家冲着字幕去的,都没见过打字幕的川戏呢),终于作罢,把幻灯机低价卖给了镇中学。
这期间,剧团倒是出了一条新闻:方四哥勾引有夫之妇被人家逮住,赤身裸体给绑在街头的一棵黄桷树上。半夜,他挣脱绳子,偷偷跑出了镇子,这以后我再也没见着他了。那个被偷的女人被丈夫爆打几顿后,还是照常过活,见人也还是笑。
后来,剧团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终于无疾而终了。
奶奶没戏看了。值得安慰的是,爸爸给她买了台录音机,她可以整天听川戏了。磁带录的都是名角,奶奶却觉得不是那个味儿了。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74节 黄齐老爷
黄齐老爷不是人,是神。
松溉东岳庙还没被毁的时候,专门有一个殿供着一尊木雕菩萨:红面青须,张唇露齿,头戴金色帅盔,身穿紫色蟒袍——这就是黄齐老爷。据庙里的和尚说,黄齐老爷是施雨的神仙,他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因人间天旱,私自决天河水下雨,被玉皇大帝呵斥,吓红了脸。这位神仙名不见经传,事迹本不可考,殿又偏于一隅,香火便颇不旺盛。可是,一逢上连续的干旱,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人们纷纷前来上供祈雨。所以我们松溉求人办事碰钉子,有时会得对方硬邦邦一句话:“你当我是黄齐老爷嗦!”意思是平时不理不睬,临时有事相求才来献殷勤!但黄齐老爷不会像人那么见气,你什么时候见着他,他都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天大旱时,人们就会组织盛大的仪仗,恭请黄齐老爷起驾巡察旱情。黄齐老爷也是有架子的,他上路,前面有道锣长号开道,两个后生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后面是彩旗队、金瓜钺斧等二十八星宿,然后才是三抬神架:二郎神杨戬、川主李冰和黄齐老爷——黄齐
老爷在最后,表示他才是主神。仪仗过街时,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前烧香烛纸钱拜接。游完街,还要巡察田畴旱情,好让菩萨根据旱情施雨。奇怪的是,二郎神、李冰都是木雕泥塑的菩萨,偏偏黄齐老爷却是真人所扮。这是什么规矩,却让人有些不明白了。黄齐老爷的扮演者很不好找:要身材高大英武,品行端正,巡察前起码要忌一月房事,所以黄齐老爷一般都由未婚的男子扮演。黄齐老爷巡察完旱情,照例会摇头晃脑,朱笔一挥,批准:某年某月某,下雨几分。当然,神仙的办事效率也不高,往往并不能及时兑现,不过老百姓总算有了希望,料想菩萨会惦记着施雨的。
有一年就出了事。
这一年大旱,大家都推举镇川剧团的侯祖修扮演黄齐老爷。侯祖修是个小生,扮相很有些出众,嗓音又亮,大家觉得他扮演黄齐老爷是最佳人选。谁知,到了出巡的那一天,侯祖修死活不肯上妆,推说肚子疼。这时候让大伙上哪里抓人去?大家不由分说,给他画上油彩,穿上蟒袍,抬着就去巡察。结果,当晚旱灾竟然演变成了洪涝,暴雨下了整整五天五夜,淋垮了房屋,冲走了庄稼。原来,侯祖修前一晚经不住诱惑,和镇上一漂亮女子云雨了一番,弄出了这个责任事故。
后来,再有巡察祈雨,黄齐老爷就变成了童子,一样的化妆成红面青须,头戴金色帅盔,身穿紫色蟒袍,虽然没了英武之气,倒也还像模像样。也还是有祈雨不成功的时候,但再也没有发生过下暴雨的责任事故了。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75节 小甲
旧时的松溉,有一类人物是不可或缺的:小甲。
小甲是不拿俸禄的官差,地位相当于旧时电影演员表中的某甲、某乙。小甲都是贫民出身,即便有开水铺、火柴摊等营生,也大概属于温饱线下挣扎的一流。
小甲的任务主要是为镇公所发公告。赶场天,搭条凳子,站在高处,手里一个小破锣敲得山响:“鸣锣通知!鸣锣通知!奉镇公所命令,因整修水毁马路,新开修缮人头捐,每人一角铜子,商户两块大洋……特此鸣锣通知!”这样的公告,简明扼要,一听即明。不似出告示,大家看不懂,还要请人来念。
闲时,有草台戏班在松溉搭台,除了在大街小巷贴海报,也请小甲来做广告,敲着锣,大街小巷游走一圈,也就家喻户晓了。因为总代表镇公所发通知,久而久之,在大家的心里,小甲也就成了公事人,邻里有什么鸡毛蒜皮的纠纷,大家都请小甲来调解。小甲也大多能站在比较公正的立场,做一个大家比较满意的了断。纠纷双方少不得要表示几个铜子,以表谢意。小甲要在社会上立足,一般都加入了袍哥会。黑道上的弟兄伙来到松溉码头,习惯上也应向小甲“报到”,以得到小甲的默许和庇护。小甲则借维护治安,在黑道人物和镇上的头面人物之间周旋,掌红吃黑,从中渔利。
小甲的任命,是由镇公所指定,却并不在镇公所领取工资。除了用以上的几种方法捞点额外的油水,逢年过节,小甲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商户摊贩索要钱物,这就是小甲公开而不成文的“合法”收入了。
我二公就当过松溉镇的小甲。
据说二公是个很漂亮的人物,人也长得高大,很有些舞台上小生的味道。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就是好色。镇上漂亮的姑娘和小媳妇,他都爱逗上两句。二公跑过几年码头,很知道些外面的世界。那些姑娘小媳妇虽然嘴里说他讨厌,却都爱和他说话。一次,他在镇公所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媳妇,穿得很时髦,就和她贫了几句,据后来传说他还大胆拉了那小媳妇的手。谁知,这个小媳妇竟是新来的镇长刚纳的小妾,被镇长知道,扬言要打死我二公。二公听说,吓得连夜外出跑码头去了,直到这个镇长调走才回来,还是当他的小甲。
解放前夕,松溉暴发了大面积的鸡窝寒(瘟疫),松溉日日悲歌,十楼七空,二公就在那一年去世了。因怕传染,二公用过的所有衣物和用具都烧毁了。独独他用过的小锣,爷爷一直留着,直到三年自然灾害,被奶奶卖给收破烂的,全家人换了顿饱饭吃,二公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痕迹就消失了。
解放后,小甲作为一种被大家认为的政治垃圾,也自然地寿终正寝了。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76节 保保
突然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想起我的保保来。
在我们松溉,都把干爹叫保保,保保的意思,大概就是保佑干儿子平平安安。三岁时,我得了一回寒热,差点死掉,请隔壁的游瞎子算了一卦,说要拜继一个保保。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抱着我(那时,父母都在县城做工,一年是难得回趟家的),来到东南一座小石桥,迎面遇着一个挑菜的老头儿,老得可以做我的爷爷,但因为他是那天早上我在石桥遇着的第一个男性,就拜了他做保保。
保保是一碗水人,离松溉有七八里路。这个地名很有意思,一碗水,没有确切可考,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按我现在的想象,便是古时某位穷书生北上赶考,路过这里,又饥又饿,得一妙龄村姑一碗水之恩,继续北行。高中状元后(为什么传说里总是高中状元呢?很奇怪,中国老百姓的愿望总是很有些极致),回到这里寻找村姑,已是远嫁他乡,于是怅然书下“一碗水”三个大字,一碗水因此得名。想来,中国很多关于地名的传说便是这样想象出来的吧。保保却是不懂得这样的浪漫遐想的,他只是个很典型的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守着自己的本分过活,大概当了一个镇上孩子的保保,也便是他的人生际遇中很大的一件事情了。
保保自己有三个儿子,都娶了妻,分出去另过,他守着两间草屋,种点菜来卖(那时是“文革”,但还许卖点菜)。保保精神很旺健,穿着神态却很有些乡下老农的委琐,赤着脚,满是补丁的衣服,下巴一丛胡子拳曲着,两只手像洗不干净似的,指甲里永远是黑黑的泥垢。保保每次上街卖菜,总要捎一把时鲜蔬菜给我们家,还常给我揣几个核桃、刺莓什么的。但他从不留下来吃饭,总说农事忙,不管奶奶怎么留他,卖完菜,他就径直回家了。有时,奶奶要送他点白糖蜂蜜什么的,他把手躲得远远的,仿佛接着便会欠了多大的情分。
按旧俗,逢年过节,干儿子是应该去看望看望保保的。每次奶奶送我去,保保都欢喜得什么似的,老远把我接着。
记忆中,保保是很会唱童谣的,虽然声音沙哑,音调也不准。
我现在大概还能记得一些:
“打枣,上树,二姑娘,穿花布,想坐花轿不走路。”
“李老三,扛磨礅,一扛扛到朱家湾,捡根烂烟杆,叭了叭不燃,敲他两烟杆。”
这些童谣很没有逻辑性,前面一句和后面一句往往并不关联,但却极有音韵,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便相当于启蒙教材了。
保保还讲故事,说天上的流星掉下来,会变成一粒美丽的小石子,谁捡着了,长大就会娶天上的仙女为妻。我就在山前山后捡了一大堆石子,要他看哪一颗是流星变的。保保郑重地挑出最漂亮的一颗,说要替我保存起来,等我长大娶妻时再给我。
我便怀着这样的梦想慢慢地长大了。
后来上了学,保保上街时常来看我,还是给我带点核桃刺莓什么的。同学们见了,都笑话我有这样一个寒酸的保保。不知谁还编了一段顺口溜:“有个老头子,穿件烂袄子,挑个破担子,来看干儿子。”整天跟在我后面喊。我又气又恼,开始怕见保保来,远远见他来,就躲着他。保保也终于察觉了我的尴尬,于是再不到学校来,有什么东西,只叫奶奶转交给我。
一次,我听奶奶和他说:“保保,这娃儿真是个没情义的呢。”保保说:“不是这话,娃儿大了,知道面子了。”
我也真是个没情义的啊。初中时,读住校,有一天周末回家,听奶奶说保保几天前去世了,我心里有点难过,但竟然没去看他。时至今日,也不知道保保的坟头向着哪方。只是在这个夜晚,窗外下着雨,因一些红尘俗事而心潮难平,突然想起保保,才惊觉自己曾经拥有那样一份温情,心里倒不期有了一分平和。
第六部分 朝花夕拾第77节 记忆松溉
故乡小镇松溉,如今是只在我的记忆中了。
从不同的嘴里知道,在宋朝元朝明朝,几条石板路歪歪斜斜起起伏伏趴向江边,路旁凸起几座几十座几百房屋,便成了大院村落小镇。既是石板路形成,小镇的街道便窄得可以。
说是大街,实际上是巷道;说是巷道,却更像两建筑物退出的缝隙。一块块青石板,串成沉甸甸的线装书,小镇人赤脚走过,便读出些啪啪啪的音韵。因依山而行,便很有些曲折坎坷,细长的街道塞在鸡肚子般的镇子里,七扭八拐得让人摸门不着不知所以,外来者便奇怪小镇人何以竟能熟稔地串东串西。
小镇的街道并不都这么窄,也有宽的,却又兼着集市,每逢赶场便挤得水泄不通,塞满了蔬菜瓜果鸡鸭鱼肉挑兜席子蓑衣斗笠,货物中蜗行着高矮胖瘦男人女人,闹哄哄一片。而一待日过正午,街道上便像变戏法似的不见一人,偶有一条小猪甩着尾巴在太阳底下拱烂泥里的菜头,或是几只公鸡奋不顾身地争抢一条死烂的泥鳅。此时的小镇,便像一把用闲了的柴刀,冷在那里,仿佛需人拿了才有生气。但冷清归冷清,小镇原是习惯了热闹与寂寞的,早已是宠辱不惊,一切都安详地活在自己的本分里。
小镇的房屋多是木板结构,矮在街边,却又不甘寂寞地炫耀着旧年的新联。小镇多雨,木板便泡得发白,透出些许古旧来。逢上太阳天——顶好是大太阳天,便有脏兮兮油光光的小娃娃在门槛下坐了,把刚刚玩过泥的手指放在嘴里奶似的吮吸,傻看着过路的人。年轻的母亲在一旁纳着鞋底,响亮地把笑声抛向街对面的新妇,却不管娃儿的寂寞。小镇房屋大多采光条件很差,黑黢黢仅门口有点光亮,人们进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