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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只能听任桶里那只小乌龟活活饿死了,也没有机会把门钥匙柜钥匙箱钥匙交给未婚妻了。我捶自己的脑袋,掐自己的皮肉,但无论怎么掐也没法把时间掐回案发之前,没法把幸福的时光掐回去,让地球倒转一两个圈。
“开饭喽”,门外传来吆喝,还有走道上木桶和竹箩拖动的声音。其实,早上是不开囚饭的。只有那些在加餐卡上存了钱的人,有亲属心疼着和资助着的人,才可以吃上私费加餐,否则就只能饿着。我看出来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同我一样,只能舔舔舌头,吞吞口水,准备把空空的肠胃扛下去。我还看出来了,牢头当然是个例外。不管是谁点来了面包还是牛奶,点来了油条还是面条,首先都得贡献在他的面前,任他挑选和享用。等他吃饱喝足了,包括他的左右副手也跟着吃饱喝足了,剩下的才属于进贡者。他们终于等到了牢头的一个眼色,从远远观看的位置走过来,把残汤剩饭端回到那个角落,弓着背,缩着头,饭勺在饭盆刮出哗哗声响,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现在知道他叫黎国强,9号仓的一个统治者。仓里所有人的钱都是他的钱,所有人的财富都是他的财富。
他瞥见了我,把我叫过去,笑眯眯地丢来一个面包,让我受宠若惊。
“你说,谭咏麟算不算得上一条腿?”
“应该说,当然……”我揣度着他的意思。
“你实说,坦白从宽!”
“那还是……算得上的……”
“为什么?”
“人家音质好,呼吸控制得不错,有美声的底子。”
“不愧是记者!”他高兴地转向众人:“你们听听,我说谭咏麟是条吃菜的虫,不会比张学友差。你们这些猪耳朵还不服?”
有几个犯人应付了一丝干笑,表示认下了这猪耳朵。
他斜斜地瞥我一眼:“你以后就是我们这里的谭咏麟,是我的收音机。懂不懂?不过,昨天晚上我困了,没顾得上打你。”
我一口面包卡在喉头没吞下去,呆呆地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的分叉交错的目光里何处藏有真意。
“打是不能免的。”
“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我第一次进仓,被别人打得躺了三天。”他半躺在床上,架起一条腿,目光投向屋顶。
“大哥,我求你,我得过肺结核,还有脑膜炎后遗症……”
“要是怕挨打,那你就去打别人。”
“我从来不会打架,从来没有打过架,你看我这手,同鸡爪子一样。”
“那怎么办呢?”他目光发直,“你以为这里是国宾馆?要你挨打,你又怕痛。要你打别人,你又手杆子细。好好好,这样吧,你就冲着这墙壁撞头,撞两下可以,撞一下也可以,咚咚咚,撞昏就行。这总可以了吧?”
我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优待,还没撞墙,两眼已经发黑。“你行行好。我以后天天为你唱歌行不行?说实话,我可以教你发声,教你识谱,教你气声。我会唱谭咏麟的《都市恋歌》《雾之恋》《曾经》《永不想你》《水中花》……”我把能想到的歌名都想到了。
他不耐烦了,再一次转向众人:“读书人就没有四两骨头,胯里不长毛,天天要阿姨喂奶吃。”
仓里的人大笑。
“他还不如老子的那条狗!”
要打!要打!打!犯人们都兴奋起来。他们已经看出了领导意图,纷纷举手请战。强哥,把他交给我!黎头,我好久没锻炼身体了!大哥,我昨天输了三根烟,正憋着一肚子火哩……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挨过打,都有一肚子冤情和苦水,眼下好容易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找到了恶毒施暴的对象。何况昨晚上我一个人独享夜宵,刚才又吃面包,差不多是无功受禄越级提拔,正使他们妒火熊熊群情激愤。
牢头一个面渣团子射出去,正中一个人的鼻尖,算是指定了打手。
四
打手就是小脑袋,昨天晚上给我夜宵的那个汉子。我这才发现他又黑又瘦,好像被人拧干了水,晒上几天,再拿去酱腌火熏,就成了这样的腌腊制品,成了非洲小黑人。他的嘴巴上没有嘴唇,不过是割了一刀,又薄又紧的头皮由此炸破,嘴巴就永远炸成了一个半开。要是笑一笑,半张脸上都是牙。
我希望他不要过来,但他走过来了。我希望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希望小脑袋突然一笑,或者是牢头突然一笑,然后气氛完全缓解,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发现没有人笑。恰恰相反,小脑袋眼里透出满足和快活,兴冲冲地一步步向我走来。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拥了过来,你推我挤地争抢最佳观赏位置,似乎要细看我如何挣扎和扑腾,如何成为一只被放血的小鸡——这只鸡已经被一把揪住了领口,来了个全身向上的伸展运动。
“你是要长痛还是短痛呢?是要多留只手呢还是要多留只脚?”我没有听懂小脑袋的这句话。
“对不起了,我们前世无冤来世无仇,今天只是公事公办。”他叹了口气,“看你白嫩白嫩像个女仔,我也不想下重手。要不这样,你喊我三声老爸?”
仓里一阵狂笑,还夹着拍掌和跺脚的声音。不,要他做狗爬,要他钻胯,要他吹鸡巴!要他吹鸡巴!要他吹……
安静了。
其实不是安静了,是我在重重一掌之下失去了听觉。我感觉到自己在空中飘游,眼前只有几道黑丝静静飞旋,有些小虫子在爬。在那一刻,也许我太恐惧,太绝望,太悲愤,一掌之下已经昏了头。不过昏了倒好,恐惧没有了,一下打没了,倒是有了魂飞魄散时全身上下的自行其是。我事后才知道,我不敢反抗但事实上反抗了,不敢出手但事实上出手了,虽然毫无获胜的自信但事实上一拳捅向了小脑袋的裤裆,操起一个饭盆又砸向他的脑袋,还飞起一脚猛踢了他的胸口——这都是人们事后告诉我的,是我不怎么相信的。他们还说我把小脑袋的头揪着撞墙的时候,声音竟像擂大鼓,但我也没听见。他们说我一口咬破了小脑袋的手,但我回忆不起这个血淋淋的情节。
总而言之,一段任人填补的空白记忆之后,我鼻孔里鼓着血泡,扶着墙喘了好半天,勉强伸直了腿。我以为事情还没完,以为脑袋和背脊还要迎接更沉重的打击,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向我动手。我把目光聚焦,把几个人影看清了,发现小脑袋不见了。左右看了一阵,最后发现他躺在地上翻白眼,正被几个人用凉水冲洗。
他怎么了?他是被我打倒的么?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嘴里咸咸的,一吐,咕碌一下吐出一颗牙。
我摇晃着走向水池的时候,犯人们都给我让路,给我递毛巾,给我舀水,还有人给我塞鼻子的棉花团,争着大献殷勤。还有人朝旁人大喊:“你妈妈的欠打?还不快点去拿盐来!”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为我冲盐水。这就是说,我胜利了。确实胜利了。我胜利了所以也就是人上人了。我从此在这里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了,不需要再看这个那个的脸色,不需要再弓着腰避让着这个那个。我终于用一颗牙和满口血泡泡的代价打出了面子和威风,他娘的想怎么咳嗽就怎么咳嗽想怎么吐痰就怎么吐痰!我吐出一口血,用冷水毛巾久久捂住自己的脸,把嘴里的突然冒出来的一声大哭捂住,捂住,捂回去。
没有人知道我的泪水。
“谁再来试试?来呀!来呀!”我疯了似地大叫。
我只听到一片掌声。
可怜小脑袋过于轻敌,竟一个跟头栽在我面前,被我打得无脸见江东父老。他从此失去了在仓里的原有地位。不仅大家都笑他这一身伪劣皮肉,这一条无用的尿胀卵,黎头也只能顺从民意,觉得他连一个读书仔都降不住,便废了他的要职,不再负责保管方便面和火腿肠。他还受罚洗厕所一个月,受罚滚下了床台,搬到厕所边去开铺——那是全仓最差的位置,又潮湿,又脏,又臭。
他从此沉默寡语,偶尔咳嗽,背也弯了几分,只是很负责地擦洗茅坑。人家说那里已经擦干净了,他还是闷闷地擦。人家邀他玩扑克,他摸着摸着牌,一不留神又溜去擦茅坑,弯曲的背脊线在隔墙那边一冒一冒,让人莫名其妙地好笑。
他就没机会再把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一架打回来?据说他犯的是伤害罪,把老婆的一个奸夫,一铁铲拍出了个脑震荡,又把自己的老婆一铲砍断了腿。这罪照说不算太重,他自己以前也不当回事,口口声声出狱以后还要追着狗男女再打,要一剪刀阉了那两个骚货。但自从擦上厕所以后,他就像换了个人,成天嘀咕着什么。旁人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嘀咕着老婆要来害他,嘀咕着老婆会串通这个那个来害他,包括串通奸夫那个当县长的舅舅。某警察对他白了一眼,高墙外突然来了一部汽车在叫,某个犯人无意间绊了一下他的脚,在他看来都是他老婆串通正在成功的证明。
他还嘀咕着自己肯定会被判死罪,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注意着日历。据说每到重大节日之前,警察总是要毙几个罪犯的,他肯定逃不掉。他还总是注意着伙房那边的动静。据说每到杀人之前,伙房里就会半夜里起来早早做死囚饭,切得萝卜或者南瓜嘣嘣响,那就是为他准备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睡不着了,早早地起床,洗脸,抹身子,换上他一件皱巴巴的酸菜西装,那是他当优秀售货员时的奖品。他还要对着水池里的倒影刮胡须——可惜监仓里不可能有剃刀,他找来一块玻璃片,在脸上刮来刮去。胡子没刮干净,脸上倒刮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像几道胭脂没有抹均匀。
这个胭脂脸站在仓门前候着,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仓门打开时,警察是来提别人问话或接见,不关他什么事。
但下一次,一听到伙房里大清早嘣嘣嘣地切菜,他又会去水池边刮脸。
最后,警察也觉得他有点问题,带他去了两次医务室,又把他调到了另外一个仓,看换换环境对他是不是有好处。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姓朱,外号贵八条,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曾经向送餐人员点了一份红烧肉,指定送给16号仓的他,但我不知道他吃到了没有,吃到了多少。我希望那个仓的牢头能够多少给他剩一口。我更不知道这份肉会不会吓住他——他不会以为这是警察送来的一份死囚饭吧?
五
有很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让我至今没法忘记。我还认识一个人,是个真正的死刑犯,外号“大嘴巴”。
那年头的死刑犯,一审宣判后就要上枷——不是戴脚镣,更不像现在戴那种五公斤以下的轻镣。脚枷又叫脚棒,有传统味道,粗大笨重,工艺简单,有点像铁路上的枕木,由前后两半合成。枕木中挖出了两个洞,枷住犯人的两只脚,使犯人无法走动,甚至难以站立,确有画地为牢之效。枕木两端有螺丝紧固,只能用特别的工具才可拧开。
这种脚枷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杀,做出狗急跳墙的什么事,保证行刑的子弹在法律规定的那一天不会嗖嗖嗖地扑空。
大嘴巴一进仓就戴上了这种大脚枷,让我感觉到胸闷和胸堵,心里一阵阵发毛。当时警察带来两个“劳动仔”,就是那种已经结案的轻罪犯人,可以参加劳动——警察让他们帮助大嘴巴洗澡,换衣,乒乒乓乓地上枷。大嘴巴还听老警察说了一些宽心的话,神情比较稳定,频频点着头。老警察分派我给他写上诉书时,他朝我淡淡一笑,算是感谢。
突然,警察发现脚枷的一个螺帽不见了。“螺帽呢?还有一个螺帽呢?谁拿了,赶快交出来!”他冲着大家吼。
没有人回答。
“不交出来是吧?搜出来罪加一等,你就死定了!”
还是没有人回答。
警察的目光投向小斜眼:“看见螺帽没有?”
黎头不满这种目光,懒懒地说:“你搜么。”
对,搜!搜!搜吧!搜出来就剁爪子!搜出来就挑脚筋!搜出来以后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光头们幸灾乐祸地大叫,好像都与这事无关,一心帮着警察愤慨。警察有点疑惑,把大家的脸盯了一遍,大概估计这里一池浑水不浅,只好大事化小,自己找台阶下,带着两个劳动仔扛上脚枷走了。
不一会,他们扛来另外的一副,是一副旧枷,大概是用的时间长了,两个脚洞久经磨损,已经变大了,也润滑一些,戴枷人会比较舒服。
看着大嘴巴面色舒展了一些,我这才明白螺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刚才有人对那副新枷恨恨不已,与警察暗中斗法略施小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