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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4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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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个闲而又闲的季节。凭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在这样的季节找工作是一件挺费力的事情。 
  我穿着康赛那件皱巴巴的棉布外套,还有阿原扔在那里的一条厚厚的绒裤,逡巡在冻得硬邦邦的大街上。这身衣服实在是有点怪怪的,上衣的长短倒是正好,但过于宽肥,像披着一床旧被子,领围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怜地竖在中间,显得无依无靠。裤子太长,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红色的里衬。这一身,要是穿在别人身上,肯定其丑无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只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时候并不是个贬义词,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话虽这么说,我还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夹克。出发前我在镜子里一再打量自己,还问康赛,我这样出去不会把人吓着吧?康赛说谁要是真被你吓了一跳,你一定要记得向他收钱,这种刺激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 
  实在是饿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现在,五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宁肯把钱拿来买一张车票,也不愿意浪费在吃东西上,除非我已经饿得两眼发花。我发现这里也有类似老家的烤红薯,便决定去买一个来充充饥。烤红薯真是个好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厌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赛吃烤红薯的日子,我们总是要在摊前划拳,谁输了谁请客。一般地讲,我赢的机会比康赛多,康赛总是搞不好这些需要动点脑筋的事情,如果我这趟出石头,他就以为我下趟一定会是剪子,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石头,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头。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你为什么不换一种呢?你老出石头有什么意思呢?想起这些,我独自笑了起来。不知道康赛吃了东西没有,他也是个没把心思用在吃饭上的人。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顶多只有六岁的样子,栗色的头发,五官漂亮得像雕塑。他蹲在地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面前那双巨大的皮鞋。因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头发总是掉下来挡住眼睛,每当这时,他就像个乐队指挥一般,潇洒地甩一下脑袋,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他是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双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么痛心这个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粝之中的精细和漂亮。我觉得他那副样子,本应该穿着制服走在上学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机来回接送都是不过分的。 
  我顺着那双皮鞋向上看去,是一个魁梧的男人,摊开的报纸挡住了他的脸。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居然选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给他擦鞋呢?我悄悄绕过去,想看看报纸后边的那张脸,天哪,我看见了谁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跷着腿,心安理得地看着那张报纸。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红薯的样子,而且,我没经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裤子。但我也不想马上离开,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个报刊亭里,一边假装买报纸,一边留意着那边的情况。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么样子的。 
  不多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走到阿原身边,她手里提着两只精美的购物袋,看样子是从身后的商场里出来的。看见她,阿原马上放下报纸站起来,扔给那小孩一点钱,双双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这姑娘会是他的女朋友吗?嗨,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康赛说过,不要总想弄清他的行踪。 
  我在晚报中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是乌市某小报在招聘记者:二十五岁以下,大专文化程度,有一定写作能力。我马上振奋起来,干吗不去试一下呢?汽车还没停稳,我就匆匆跳了下来,顺着报纸上指引的路线,向报名地点赶去,报名期限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一个秃顶的白面中年男人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我立即调动起全身的能量,紧急增援脸部,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说我是来报考记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撅撅下巴说,先填张表。我赶忙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来。填完后,又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以及特制的求职资料,一齐谦恭地推向他的面前。他慢腾腾地整理着桌上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似乎对我的材料和表格根本不感兴趣。 
  他终于抬起眼睛来正视我了,他说,户口本。 
  这是一个防不胜防的问题,一下子击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这才想起来,招聘启事上似乎写着面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过去。为了给自己留出一点短暂的思考时间,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户、口、本。 
  我鼓励自己要沉着,要拼出去做最后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问道:外地户口行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乌、市、户、口。 
  我知道没戏了,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继续挣扎着,我说我虽然没有乌市户口,不,应该说是暂时没有乌市户口,但我会是一个很出色的记者,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弄得我不知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该转身走人。我们就这样像两个傻瓜似的对视着,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接着说呀,说你曾经在哪家报纸干过,说你曾经获得过优秀记者的光荣称号,跟谁谁是朋友,谁谁和你吃过饭。你说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税,尽管说嘛。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招聘广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乌市户口吗?你没有乌市户口你跑来干什么?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真是!什么人都往我们新疆跑,我们这里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没有受到过这种污辱,我说你才是垃圾,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是垃圾吗?我边说边抓起桌上的笔,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凭什么说我在吹牛?你凭什么污辱我?我听见我的声音犹如刀片划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难听,每逢我发出这种声音时,我的行动就会失控。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摔了,我气咻咻地站在他面前,尽可能地瞪圆两只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决雌雄。他朝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茶杯,戴着眼镜,表情庄重地朝这边走来。他似乎改变了主意,站起来再一次整理桌上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象征着他的威仪,他说去去去,我不想跟你们多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说完丢下我径直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那些人也犹豫着退了回去,可我这口恶气没有出完,我顺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扬手将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泼在墙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时,早已饿得肚皮贴后背了。康赛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问:感觉怎样?我没精打采地说了一个字:饿。康赛说看来我得多削两个土豆。看着康赛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康赛,你这是何苦哟,呆在家里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写写东西,将来还有老婆热汤热水地伺候,再过几年,小孩抱抱,麻将打打,电视看看,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还没说完,就见康赛高高举起菜刀,咚地一声砍下来,菜刀长在了砧板上。 
  你说完没有!康赛瞪着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帮康赛点火做饭。我说康赛,我今天差点找到一份工作,报社记者。康赛头也不抬地说结果被一个秃子赶了出来。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试过的,报名处的秃子看起来总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人家那里是主流社会,人家只招本乡本土的,哪会喜欢我们这种盲流。我们只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红,还有你这身要命的衣服,比我的长发更令他难以忍受。 
  没办法,我就喜欢指甲油和口红。怎么啦?我举起双手,怜惜地看着自己十个颜色各异的小指甲,它们曾经穿过千奇百怪的衣服,很多时候,它们表达着我的心情。罢了,如果因为这些他们就不喜欢我,我宁肯不要那份工作。我宁可顿顿吃土豆片,也要看到我的双手流光溢彩。我喜欢这样,每当它们在我眼前划出一片彩色的光芒时,我立马就能骄傲起来,就像有些人为自己拥有挺直的腰背而自豪一样。没办法,我就是迷恋彩甲。 
  康赛说我也是,不光是为省钱,我这段时间就是无法容忍我的耳朵光秃秃地支楞在外边,否则我找不到一点感觉。 
  看看土豆就要熟了,突然想起来还没放醋,急得大喊:康赛,快,把醋递过来。康赛急慌慌地揭开瓶盖,没深没浅地往锅里倒,却是酱油。肯定咸了,没办法,只好加水,锅里马上黑糊糊的一片。手忙脚乱地盛起来时,我说康赛,分得清酱油和醋吗?康赛说别条条框框的啦,再好吃的东西总是要排泄出去的,那么认真干吗? 
  康赛苦着脸痛苦万状地吃着污黑的土豆片,突然放下筷子说:身体真是个烦人的东西,总是饿呀、渴呀,你就得不停地弄给它吃,弄给它喝,没完没了。没有这具皮囊多好,也不用吃,也不用穿,也不用找媳妇。 
  我说康赛呀,没有身体我们的脑袋安在哪呢?总不能用竹竿子支着我们的思想呀。康赛气急败坏地走到一边去,他不吃了,他不高兴的时候不大爱吃东西。 
  他说我要是有餐风饮露的功夫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必吃饭,也就不必找工作,我不喜欢工作。 
  阿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这里了,康赛忧郁地说。我想起了大街上看到的阿原,还有那个女人,我问康赛:我没来的时候阿原也经常不回来吗? 
  康赛说算了,别管他,他跟我们不一样。 
  康赛接着担忧地说,我发现我们的友谊已经过时了。这几年来,他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们还努力保持着以前的关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完蛋的。 
  康赛,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以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 
  打个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为我偷了别人的东西而挨打,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别人揍得个稀里哗啦。 
  不就是哥们儿义气嘛。 
  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边,那是傍晚,江面上已开始暗下来,一艘轮船从远处开过来,灯红酒绿的样子。阿原指着船对我说,我真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坐在那样的船上,永远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在船上。他还说,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变成一个有钱人。等他有了钱,他就造一个城堡,把我养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吃早餐,穿着睡衣在城堡里一边晃荡一边写诗,他一直认为他将来是要造一个城堡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他很欣赏供养叶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认为她是一个称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时也欣赏上海滩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奇怪混合体。 
  我也觉得阿原很复杂,他身上有和我们相近的东西,也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 
  也许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里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我们那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就要平反的时候,他却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没有迁回省城去。据说他爷爷还是个大家子弟,连他奶奶都是上过大学的。这样的家庭总是余脉尚存。 
  我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他了,很神气的样子,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他会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 
  康赛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有意要岔开去,他说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么工作吗?我想去做一个看林人,有高高的硏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种林场,可惜新疆没有森林。 
  为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我还在想着阿原身边的那个女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谈论些什么呢? 
  我只想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干活,我和什么人都合作不好,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也许,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着竿子跑来跑去地打鸟,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赛拽到他的话题中来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赛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笑了:康赛,你什么也不用做,呆在屋里写作,写烦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须像梵高那样,先有个提奥弟弟,否则,你只有饿死。 
  康赛痛苦地钻进被子说饿死康赛和饿死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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