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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4期-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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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上树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钉子,又掏出一把榔头,说:“这是一枚钉子和一把榔头。我的办法很简单,用榔头把钉子钉进你的眼睛。” 
  五一爷的脸扭了一下硬住,瞪大的眼睛干干的,久久不动。半晌,他慢慢松了身子,嘴里说:“我知道会这样的,我知道的。” 
  许上树跨前一步,掐住五一爷的脖子,又迈几步将手中的脖子顶在板壁上。许上树说:“不许乱动,你说过你的力气不够用了。”五一爷喘着气说:“钉别的地方行吗?不要钉我的眼睛!”许上树说:“你的眼睛留着还有什么用?你他妈的还想看女人的奶子吗?”五一爷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眼眶周围一颤一动的,有几粒汗星儿渗出来。 
  许上树把钉子扔到嘴里,舌头一卷,钉子从双唇间长出来。五一爷弹开眼睛,突然说:“你松手,这事儿我自己来做。”许上树狠着脸不吭声。五一爷说:“你钉了我,要吃罪的。别让我再害人了。”许上树松开了手。 
  五一爷胸膛起伏几下,把气稳住,轻轻地说:“让我再看点儿什么。”许上树说:“你看吧。”五一爷慢慢转着身子,把屋子看了一遍,然后抬头望望窗外。窗外的视角不大,只有一小块天空,上面有几颗零落的星星。 
  许上树说:“你还想看什么?”五一爷说:“不看了,你把钉子给我。”许上树把钉子递给他。五一爷掂一下钉子说:“一颗钉子不够,我得再找一颗。“说着拉开桌子抽屉,翻了翻,没找到。再拉开一只抽屉,找到了。 
  五一爷缓缓走几步,让两只手搭在板壁上。两枚钉子从手指间钻出,对准了他的眼睛。五一爷回头看一眼许上树,叹口气,转头用眼睛瞄准钉子,脑袋使劲向前磕去。许上树紧着脸站在那儿,嘴巴动了动,说:“五一爷,我对不住你!”顿一顿,又说:“五一爷,你不该看大真的!” 
   
  八 
   
  五一爷坏掉眼睛后,便不去医院做事了。不长的时间里,他学会了做饭擦澡和洗衣裳。邻居们的脸色已看不见,但他们愿意给他捎点菜什么的。而且眼睛一瞎,其他触觉倒清明了。譬如没有太阳影子,照样能拿准一天的时辰到了哪里。又譬如晚上追着鸣声,能一连拍死好几只蚊子。现在五一爷知道,整天呆在黑暗里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医院的活儿已被人替下,可外头出了死人的事,有人还会想到他。隔几天,就会有脚步声和呼叫声闯进他屋子,引着他去“见”尸体。尸体的旁边,总站着许多有力气的人,但他们不准备把力气花在死人身上,甚至碰碰死人的手脚都不乐意。他们只舍得费些口舌,指点他如何翻身搬运,指点他如何把尸体搁在板车上。在搬弄过程中,他能听到周围害怕的喘息声,这提示着死人的样子很难看。但现在对他来说,眼不见心不烦,再丑再脏的尸体也难不住他了。 
  办完尸体的事,五一爷就默默拉着板车回家。每次出门总有人领着,回来时别人便顾不上他了。好在镇子的路在他脑子里没有乱,偶尔乱了也能从行人嘴里问回来。只是快到宅院时经常会遇到一些捣蛋,先听到一阵想压住又压不住的笑声──那是阿福们作乱前的信号,然后板车一下一下重了。当重得拉不动时,五一爷就停住脚步,转身将车一掀,几只身子骨碌滚下车子,嘻骂着散开。五一爷心里一乐,也不说话,没事似的继续走路。这时他会记起王红旗。他静着耳朵,没能从旁边嘻闹里拣出王红旗的声音。他想,好久不见王红旗这兔崽子了。 
  一天下午,院子里很静,五一爷正要打个瞌睡,忽然觉得门外有点声响,细听一下,又似乎没有。他走过去拉开门,在门边站一会儿,说:“是王红旗这只兔崽子吧?”门前石阶上站起一个人,说:“咦,你怎么知道是我?”五一爷笑了说:“你那兔子味儿我还能闻不出来。”王红旗说:“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五一爷说:“你找我什么事?”王红旗说:“我不找你,我只是坐一会儿。”五一爷说:“坐在石阶上不如坐到屋子里呢。”王红旗说:“我不进你的屋子,我爸我妈不让我跟你说话。”五一爷说:“可现在你已经跟我说话了。”王红旗说:“这不算,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五一爷说:“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最近在做些什么?”王红旗说:“老在家里呆着呢。阿福他们不喜欢跟我玩,他们说我……”王红旗把话刹住,不说了。五一爷想一想说:“你先回去吧,不然你爸妈又该说你了。”王红旗似乎迟疑了一下,慢慢把脚步声带走。 
  过了两天,五一爷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只小的身子停在门缝间。五一爷用耳朵听了听,说:“又是你这只兔崽子。”王红旗走进屋子说:“我爸妈说了,你现在是瞎子,可以跟你说说话的。”五一爷说:“一定是兔崽子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就跑我这儿来散心。”王红旗说:“不对,我找你是问些事情的。”五一爷说:“问事情得找老师去,老师的学问大。”又说:“小孩子应该上学的,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红旗说:“假期还没完呢。这个暑假太长了,长得像一泡尿。”五一爷嘿嘿一笑,说:“一泡尿能有多长?这个比方打得不好。”王红旗说:“那么像一条路,弯弯曲曲的路。”五一爷说:“这个比方打得好,听上去有学问。”王红旗说:“五一爷,你眼睛坏了,怎么还可以在外面走来走去呢?”五一爷说:“你来就是问这事儿?”王红旗说:“也算是吧。”五一爷说:“我眼睛是坏了,可我还有耳朵鼻子,特别是还有脑子。”王红旗说:“我不明白。”五一爷说:“人的脑子能装许多东西,这路呀房子呀都可以放进去。我在街上一走,那些房子道路就跳到我跟前,这个时候呀,我的脑子像在放一部电影。”王红旗嘻嘻笑了:“眼睛瞎了还能放电影,我是第一回听到呢。”五一爷说:“脑子也是眼睛,脑子坏了才是真瞎子。”王红旗说:“五一爷,大真的脑子算不算坏了?”五一爷说:“坏了。”王红旗说:“那她是个瞎子啦。”五一爷点点头说:“她眼睛还在,可她瞎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五一爷坐在竹椅上,能感觉到王红旗跳上桌子,坐在那儿把双腿甩来甩去。过一会儿,他听见王红旗说:“五一爷,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五一爷说:“我这把年纪,好看的不好看的都看过了,我看够了。”王红旗说:“好东西是看不够的。”五一爷说:“我眼睛不坏,整天看的会是死人的脸。”王红旗说:“可你也看过许多好东西呀,你说你最爱看的是什么?”五一爷想了想,没有吭声。王红旗说:“你怎么不说话?”五一爷说:“我眼睛坏掉前,最后瞧了一眼天空,上面几颗星星挺好。”王红旗说:“那是你看到的最美的东西?”五一爷说:“算是吧。”王红旗静一下说:“你说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 
  王红旗的出现给五一爷的日子添了些活气,隔上一两天,王红旗就会敲开五一爷的门。屋子里的东西乱了,他帮着摆好。五一爷要买点什么,他拿着钱跑出去,又满头大汗跑回来。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坐着闲话。王红旗问什么,五一爷就答什么,顺便还说些奇趣故事。五一爷说完了,也让王红旗讲点什么。王红旗便说些院子里的近闻。五一爷废了眼睛,不是什么事都知道的。 
  一天晚上,院子内响起一阵嘈杂声。两三个人从院门外进来,被更多的人围住,密密地说些话,许久才散开。不一会儿,王红旗溜进屋子拉开灯,说:“五一爷,是大真的事哩。”五一爷说:“大真怎么啦?”王红旗说:“她在电影院里找人,被人送回来了。”五一爷嗯了一声。王红旗说:“已经放电影了,她满场子晃来晃去,还到处瞧别人的后脑勺。”五一爷又嗯了一声。王红旗说:“大家开始以为她在找座位,后来才知道不是。知道不是就生气了,就把她轰出来了。”五一爷说:“这个大真啊!”王红旗说:“五一爷,她干吗要看人家的后脑勺?”五一爷想了想,没想出来,说:“我也不知道。” 
  没过两天,院子里又响起嘈杂声。先是几个声音相互缠着,然后一只声音跳出来,哭诉着什么。五一爷料想又是大真的事,就等着王红旗来递话。果然,王红旗来了,说:“小真打了大真呢。”五一爷吃一惊说:“她干吗要打大真?”王红旗说:“小真不让大真出去,大真偏要出去,出去了还干些不着调子的事。”五一爷说:“大真管不住自己了。”王红旗说:“别人见大真这样,就起哄。起哄大真不要紧,下一次小真出去,别人也起哄。”五一爷说:“兔崽子,街上到处都是你们这些兔崽子。”王红旗说:“大家认不准大真小真呢,见了小真以为是大真,笑嘻嘻地凑上去摸她的头发摸她的脸。”五一爷甩甩头说:“作孽呀!”王红旗说:“小真回来就哭,还跟大真说你怎么不去死呀,你不去死我去死。”五一爷说:“大真说话了吗?”王红旗说:“大真说得有趣。她说死是大事,得跟许上树商量商量。她老惦记着许上树哩。”五一爷不说话了,但喉咙里慢慢渗出一种暗响。那是一声长叹。 
  下一天傍晚,天突然下起阵雨,空气里少了些闷热。五一爷听着雨声,一边打了个盹儿。等他恍然醒转,王红旗已坐在旁边。五一爷说:“我猜呀,你又带来了大真的什么事。”王红旗没吭声。五一爷说:“你为什么不说话?”王红旗说我点头了。五一爷说:“你点头我看不见。”王红旗就把新的消息说了一遍。今天下午,大真去了许上树厂子。厂子门卫见是大真,赶紧拦住不让进。大真说我有要紧的事要跟许上树商量。门卫说你说说看是什么要紧事。大真说是生与死的事,你不懂的。门卫就不理她了。大真也不闹,想了一会儿,说要给许上树写信。门卫很想打发她走,给了一张纸一支笔,大真就在纸上写字。 
  五一爷说:“她都写些什么呢?”王红旗说:“她写了很多字,一张纸都满出来了,其实就是三个字,许上树许上树许上树。”五一爷说:“随后许上树出来了吗?”王红旗说:“他没出来。”五一爷说:“那他得回信,至少也写张纸条出来。”王红旗说:“大真脑子瞎了,许上树怎么回信呀。”五一爷说:“可是大真心里,还是等着回信的。”王红旗嘻嘻笑了:“大真什么也没等到,就是等着了一场雨。她被雨浇了。”五一爷说:“大真应该躲雨的。”王红旗说:“她不躲雨,别人拉她也不走。她说我在等人呢。”五一爷说:“那么多人就看着她站在雨中?”王红旗说:“听说有人看不过,就送一把雨伞给她,被她扔掉了。”五一爷身子一紧,说:“她没……没把衣裳也扔掉吧?”王红旗说:“那倒没有,不过她对送伞的人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说怪不得许上树爱往身上浇水,原来在水里呆着挺舒服的。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一夜,五一爷没睡踏实。第二天吃过早饭,五一爷拎着竹椅迈出屋子,走过天井,把椅子搁在院子大门边的墙根下。上午的太阳斜着,不算很热。五一爷坐在那儿,脸上淡淡的,耳朵却觉醒着。他要守住院门不让大真出去。不让大真出去就是不让大真吃亏。 
  上班出门的杂闹已经过去,但仍有人走出走进。走进的脚步省去不管,走出的脚步得一一捉住。有时,其中的一个脚步声会停下,说:“五一爷,你坐这儿干吗?夏天还没过去,你就急着晒冬啦?”五一爷嘿嘿一笑,不说话。过一会儿,又有一个脚步收住,说:“五一爷,你坐的地方现在背阴,待会儿太阳一高就晒到了,你还是坐到宅堂上比较凉快。”五一爷又嘿嘿一笑,不吭声。这样说了几回,就没有人再为他停步了。 
  一个上午,五一爷没有等到要等的脚步声。午饭时,回来的人渐渐多了,五一爷拎着竹椅子走回屋子。中午过去,院子里静下来,五一爷又和椅子一起来到大门边,坐到墙外边的阴影里。此时的阴影还窄,坐在那儿仍沾着很猛的热气,好在现在五一爷手里比上午多了一把蒲扇。他摇着扇子,静下心候着。候了一会儿,他摇扇的手停住,脑子迷迷糊糊的要睡。还没睡着,耳朵里响起一阵轻软的脚步声。五一爷跳起来,朝脚步声追几步,嘴里喊站住站住。脚步声站住了,说:“五一爷,你什么事呀?”这是一个姑娘的声音,但不是大真。五一爷缩缩脸,说没事没事,低头退了回去。接下去的时间,五一爷提了神儿,不敢再把脚步声弄错。 
  下一日,五一爷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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