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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24日上午,我来到了依兰县沙河子村。这里原先是日本人开的码头,现在叫沙河子港务局。现在的港口很小,只有几个陈旧的二层小楼,我估计,整个港口的工作人员,大概不超过二十个人吧?码头小而破旧,虽然不是出于日本人之手,五十年代初期的中国建筑,其状可想而知。看得出,这里只有零星的货运业务。
当年,这里却是一个“繁华”的码头。大量的中国木材、煤炭等资源,就是从这里装船,顺松花江而下,经铁路,成为关东军给养,或辗转驶入大海,运抵远隔大洋的岛国。同时,它还是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战场上的“军需码头”。同行的日本遗孤范姝瑶告诉我,这个码头挺重要,因为,它离褡裢河煤矿很近,才25华里。
对于日本孤儿范姝瑶来说,这里,离她“起死回生”不远,也离她“再次被弃”很近。
一个仇结,一个爱结,几乎同时系在范姝瑶的身上。
1945年8月,范姝瑶出生102天,就被她的生母遗弃在褡裢河的路边。对于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除了感受阳光、温度,除了吃喝睡,大概什么都不懂。因此,当她的生母把她用一个和服横带子包好,轻轻放在路边时,她甚至都没哭一下。她刚刚睡完觉,不困。她刚刚吃过奶。不饿。当阳光暖融融地抚摸着她的脸,当生母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她竟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
她怎么会想到,一场人世间最残酷的生离死别“拈阄”一样抓住了她?
她怎么会想到,一个刚刚过百天的孩子,却遭到生身母亲的遗弃?
还好,她快乐着呢!
当马车铃铛哗啦啦地摇过来,她还以为母亲摇着玩具逗她玩呢!
当一个中国男人轻轻抱起她,她感到有点眼生,可那个男人一笑,她也笑了。许多年之后,当养母张福清讲述这个细节,她说:“善良人的笑,都差不多吧?”
此后,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悄悄换了个妈妈,不知道那个救这个日本女婴的人,乐呵呵地把她抱回来才三天,就死于日本人的屠刀之下……
这位救起日本婴儿的男人叫张富平,以养马车干零活谋生。
当他把婴儿送回来,除了媳妇张福清外,家里人都劝他“别养这个狼崽子”。他不听。媳妇也不听。张福清向着丈夫:“你说得对,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孩子是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啊?”
张福清还说:“有账跟日本鬼子算,跟孩子记什么仇啊?”
家里人一生气:“没人管你的破事儿,看看你们两口子,一个鼻孔出气!”
张福清心想,不管就不管吧,压根也没指望别人管啊。
丈夫说:“正好你也没开怀(东北方言,指没生孩子),咱就当亲女儿拉扯吧!”
妻子笑着顶他一句:“这还用你说,我还能拿自己当后娘啊?”
两口子突然得个宝贝,乐得不行。睡觉时,把孩子放在中间,你啪地亲一下,我也啪地亲一下。丈夫亲得太响,妻子不让了:“瞧你,轻点呀,别吓着我女儿!”
丈夫调皮地说:“这下你可上当了,我哪里敢实实惠惠的亲呀,我呀,离女儿的脸蛋儿大老远呢!”
那天早上,丈夫已经出了院子了,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来,立刻回来,亲亲女儿脸蛋儿,才跳上马车,“驾!”地一声喊,马铃铛晃啷晃啷欢快地叫着,走了。
可是,这一走,再也没能回来。
1945年8月12日,离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书只有三天,沙河子码头乱成一片。人挤人,人推人,人骂人。一艘客轮还没靠岸,岸上的人拼命地往前抢,争着上船。船满员了,一个宪兵把一个刚扒上船舷的抱孩子妇女打下去,随即,“扑通”一声,撤掉了踏板。眼见那个女人在水中挣扎,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不会水,渐渐下沉。有人扔过去一个救生圈,晚了,女人的手在水中伸几下,没影了……
沙河子码头从未这样乱过。以往,日本人用刺刀逼迫中国劳工拼命往船上搬东西,除了少数日本监工,这里是清一色的中国人。此时,却是清一色的日本人。他们像一群被捣巢的蚂蚁,乱哄哄地聚集于此,争着逃命。此时,船,就是他们的饥饿之时的“面包”。
客船没了,货船也拉人。贪婪的日本兵,觉得货船更好。货船还能装上“大件”东西呢!除了成箱的中国宝贝,还能装上旅途用品呢。“你看,”一个“猪肚子脸”日本宪兵指着前边哈哈哈笑一阵,“那家伙给我们送吃的来啦!”
他们的视线中,张富平的马车迎面走来。
张富平不干。这挂马车,拴着他一家人的命啊!马没了,他们怎么活啊!千般好话。万般祈求。“猪肚子脸”笑一下,说:“借我们用用,下午来取吧。”
张富平不走。
“猪肚子脸”咔地抽出战刀,满面狰狞:“滚!下午的来,马车的给你!”
张富平没走远,眼巴巴地瞅着他们使用他的马车,往码头运东西。鞭子啪啪地抽他的马,每一下,都如同抽在他的身上。
张富平哪里知道,他的马干完活后,早就被日本宾兵宰杀,除了午饭外,把马肉装在逃亡的船上……
午后,张富平再来要马。“猪肚子脸”歪着脖瞅他一会儿,嘿嘿嘿狞笑几声,朝身后一挥手,叽里哇啦的怪叫,呼啦啦围上来七八个日本宪兵……
张富平和吴国付倒背着被捆了手脚,用八号铁丝死死拧紧,吊在高高的拉锯架子上,大头朝下。“猪肚子脸”嗷嗷叫着举起战刀,抡开膀子,“扑”地一声,血雾飞溅,张富平的人头滚落在地……
同伴吴国付,被另一个宪兵砍了。
1957年,范姝瑶还是个12岁的孩子,从依兰县坐火船,跟妈妈和叔叔曾来过这里。当时的码头建筑跟现在没多大变化,但周围的附属物还是变化不小。
当年的小饭馆没了,那个电锯房、工棚子都没了。还有当时老大一块草甸子,被公路和田地分割得所剩无几。
早上,妈妈领她吃口早点,小姝瑶还没吃完呢,叔叔催她道:“走吧,把那个包子拿上。”饭馆前边老大老大一片荒草甸子,净是水,不时有一只鸟儿叽溜溜叫着飞出来,蒲棒们在风中摇摇晃晃。小姝瑶的眼睛还在鸟儿的翅膀上呆着呢,“扑通”一声,陷在泥水里,水没膝盖,衣裳都湿了。
走到一片荒草甸子,叔叔指着一个满是蒿草的土堆说:“就是这里。”
妈妈扯过小姝瑶的手,对她说:“磕头。”
小姝瑶二话不说,跪下就磕头。
磕完头,妈妈擦干了眼泪,说:“挖吧。”
叔叔挖了半天,挖到一个板子。叔叔把板子拿开,露出一个人骨架。12年了,一个人只剩下一个骨架子。可日本人当年歹毒的样子,却真实地记载着。骨架上捆着一圈圈“八号线”。小姝瑶忍不住问:“妈妈,那是谁呀?”
妈妈看看她,没吱声。
叔叔也看看她,没吱声。
2004年10月24日,我们又来到这里。当年的大草甸子没了。只有江边蟒蛇一样的土路和一片黑土地之间,夹一块几米宽的荒芜带。范姝瑶同她的爱人王文元不断地往那里指指点点。我知道,她在找当年磕头的那个土堆。47年过去了,地方不会改变,可地貌却今非昔比。趁这工夫,我观察起脚下的泥土来。看得出,这是一块豆地。齐刷刷的豆茬子还在。豆茬粗硕,我好像看见豆子茁壮高挺的身躯,摇着串串豆荚,哗啦啦响,如风铃。垄沟里的豆叶还在。令我惊讶的是,我从未见过这样黑的泥土哇,墨染一样。我抓一把泥土闻闻,有股淡淡的香味儿。我握紧拳头攥攥,颗粒状的土质柔软而酥松。虽然是初冬,天冷了,颗粒“沙沙”响,但我仍能感受到土质非同一般的肥腴。我举目远眺,滔滔的松花江仿佛出现挂着太阳旗的货船,一根根对搂粗的木头、一堆堆乌亮亮的原煤、一袋袋黄灿灿的大豆,在一排排刺刀的威慑下,装上船,运往大洋彼岸……
这时,范姝瑶指着一片蒿草丛生的地方说:“就这儿。我父亲当年就埋在这个地方。”
我们一同过去。
那个悲惨的故事刚刚开头,范姝瑶就泪雨涟涟——
除了对第一个养父的怀念,她最难忘怀的是她的妈妈。父亲死后,父亲的家人翻脸了,异口同声说“这个日本崽子‘方’死了张富平!”
妈妈除了以泪洗面,还能说什么呢?
丈夫没了,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再让她失去孩子,她不干。妈妈说不出别的,却咬住一个理,“这件事跟孩子没关”。她想到过死。可她死了,刚过百天的孩子怎么办?有人挤对她:“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她没有辩驳。她认账。但她心里清楚,今后她还要用这双起泡的脚走路,而且,还要带上一个日本孩子。
37岁的丈夫突然离开她,如同房梁“咔嚓”一声折断,她的世界坍塌了!
走投无路,妈妈带着孩子改嫁范家。
幸运的是,第二个父亲(算上日本父亲,该是第三个吧?)也拿她当掌上明珠!如果不是后来的中日建交,范姝瑶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日本人,不会知道对她这么好的父亲居然是继父,不会知道那个救她的父亲,早已作古……
此后的成长毫无悬念,刚才我说的那几个“不会知道”,足以说明范姝瑶从小就“泡在蜜罐子里”。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孜孜求学,快乐生活。小时候,范姝瑶最爱和同伴比花衣裳,回回赢。长大了,范姝瑶最爱跟同事说妈妈,越说越高兴。但,她从未想过,这么爱她的妈妈竟是个“后妈”。
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更觉得妈妈的伟大,伟大得都“不可思议”。我采访范姝瑶时,她一次次流泪。从前,她只知道妈妈对她好,可这个好,只停留在简单的母爱上。现在她对妈妈的爱升华了。她说:“说起我妈妈,我真的惭愧。我爹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妈妈却收养一个日本孩子;我妈妈一个大字不识,却供我读那么多年书;我妈妈冻得连棉裤都没有,我一个人却有两条棉裤;我妈妈……”
她说不下去了。
盛情难却,我曾在范姝瑶家吃顿晚饭。我观察出,范姝瑶总是侧着耳朵,“倾听妈妈”。只要妈妈的房间有一点轻微的响动,范姝瑶会在“第一时间”跑过去,问寒问暖。扶妈妈的手那样的轻,问妈妈的话那样的柔,像幼儿园的阿姨在哄小孩,像跟尊敬的领导请示工作。90岁的妈妈忌讳多。吃东西凉了不行,热了不行;太生不行,太烂不行;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怎样行呢?要“哄”。即使这样,范姝瑶说:“比起妈妈对我的好来,差远啦!”
在此,我摘录两个小故事。
全国大饥馑时,范姝瑶从未挨过饿。馒头,米饭,大饼子,没断过。连糊糊都不爱吃。她当然不会知道,她吃光了妈妈的嫁妆,也吃光了家里所有能换粮的东西。她却知道,妈妈从不跟她一块吃饭。问,妈妈说,我吃完了。这天早上,范姝瑶上学忘了带文具盒,回来取,见妈妈正大口大口吃着黑糊糊的东西。小姝瑶偷偷一看,眼睛立刻潮了——妈妈竟嚼着酒糟啊!小姝瑶问,妈妈说,我只是尝尝。范姝瑶哭了。范姝瑶已经懂事了。可妈妈这样解释:“你跟我不一样。你小,骨头肉都没长成呢,我是大人,抗折腾。”范姝瑶说:“我也要跟你吃一样的饭。”妈妈说:“行啊。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
佳木斯的冬天,干冷干冷的。范姝瑶不怕。范姝瑶有两条棉裤呢。换着穿。这天,妈妈缩在被里发高烧,小姝瑶急坏了。小姝瑶把能盖的东西都给妈妈盖上,当拿起妈妈的棉裤时,她惊讶不已:怎么“邦邦硬”啊?一看,“大面积”的地方,都是麻袋片缝合而成……
在沙河子码头,类似于范姝瑶和她养母的故事不知还有多少呢。
当地人告诉我,这个小小的沙河子村,有100多日本人被中国养父母救了,这些人大都回国了。但,他们仍记挂这里,不时还回来看看。这个村子,如今已成了中日民间频频往来之地。我们不妨算个账,100多日本孤儿,也许有近200个中国养父母,再加上他们的后代,该是怎样一个“亲缘集团”?
为了寻找老码头旧址,我们走了几个村巷,终于找到沙河子村“元老”王凤明。老人正跟几个牌友玩纸牌。王凤明小方脸,偏瘦,皮肤富有光泽,面色红润,眼睛炯炯发亮,听力敏捷。他“啪”地甩出一张牌,麻利而准确。灰少黑多的头发,“佐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