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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独峰领着他上戏台,让他站在琴师的边上。那一块钟馗庙的位置被一作为布景的布隔开了,钟馗已经不在了,看戏的热闹就留给别人了。
刚刚站定,台上催命锣鼓就开始震得灵魂出窍,一身红衣执笏的判官和一群黑衣虎裙的小鬼开始蜂涌而出,红衣的判官在雪亮的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凶神恶煞的夸张着,长髯黑腮,面目狰狞,身上的大红袍上绣着暗黑色的奇形怪状的图案,腰后穿了“扎判”,平顶出方方的一块后背来,力图要造一个魁梧的身形,他十刹阎罗般的一声吼:敫桂英随我来!
那厢,白衣白裙一身缟素敫桂英就踩着锣点上场了。在判官和小鬼的衬托下,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水袖旋、甩、接、收舞像一团雪花,飘在戏台上。台下震天雷般的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一行人在台上迤俪行来,虚拟出万里山川,过青州、穿淄川,望泰山,渡运河。
“飘荡荡离了莱阳卫,
又只见漓水北去,沂水南回。
过青州淄州,点缀着三两个都会,
猛抬头又望见泰山巍巍。
日观峰丈人峰如群仙排队,
多少个伤心人在那舍身岩下把命摧。
过运河 越东平 梁山泊在,
叹今日,哪里有宋公明,武二郎,
百八条好汉仗义扶危?
望北方又只见狂涛怒水,
原来是黄河东去咆哮如雷。
过考城入兰封山川壮美,
望左边陈留郡,想起了东汉时干旱三载赵五娘剪发包土造公婆的坟堆。
呀,耳边厢一声声催人肝肺。
…………”
跟着敫桂英的唱词,那判官一改阴森恐怖,双手各扶一个小鬼,舞步随着唱词晃荡起来,居然平添出几分妩媚,戚少商的心也随着判官的舞步晃悠着。巍巍泰岳,莽莽梁山,滔滔黄河,寂寂荒坟,一一在眼前展开,是谁孤独的灵魂在寻找她生生世世不忘的负心人?
那判官蓦然大声喊声了一声:走,声如裂帛,气势如虹,群鬼乱舞间,判官架着小鬼满场乱跑。职业的本能,让戚少商快速的按动快门,他紧随着判官,判官舞到西边,戚少商就跟到了西边,判官舞到东边,戚少商就跟到了东边,台下的观众一阵一阵的起着哄,有人要高声叫骂,“作死啊——你!”
戚少商这才回过神,歉意对台下笑了笑,回到角落里,继续捕捉判官的每一个神彩。
待一出《情探》结束,戚少商坚持要去后台瞧瞧,刘独峰没法子,只得陪了他去。
后台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蓬,透了刺骨的寒意。呼啸的狂风中,有摇摇欲坠之感,但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帐顶挂了着几个大灯泡,照得里面通亮。
中间几张桌子,算是临时的化妆台,地上有两盆烧得通红的炭火的火盆,走得近了,才感觉得热气。进门的角落里搁了一口大锅,炖着鱼汤,奶白的汤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香气四溢。刘独峰是直接领导,这鱼汤也有他一份。
戚少商摆手说不要,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卸装的判官。大红的袍子解了下来,落在椅背上面。解了“扎判”,白色里衣裹着匀称修长的骨架,分明是盈盈细腰。
对镜卸装的判官似乎被他灼热的目光烧痛了后背,猛地回过头来,上半脸是涂得煤炭一般,一双眼睛像两颗黑宝石般地熠熠生辉,下半脸已经擦了干净了,却是细腻的雪白,鼻梁很挺,嘴形也端正俏薄,哪里还有半点恶判官的样子。
“你跟着我做什么?”那判官开了口,却是与台上的声音截然不同,原来,唱戏与生活果然是两回事。不过戚少商觉得他还是没有离开地狱,所有不同,刚才台上是在勾魂,台下却是要冷死人。
刘独峰哈哈一笑,道:“小顾,这是有名的摄像师戚少商,给国家地理供过稿的。”
“关我什么事?”判官眼神冷冷地一扫,让刘独峰都差点下不来台。
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国家地理》是一本什么杂志,戚少商从没指望别人对他肃然起敬,但也没受到过这种待遇,他主动的伸出手去,“我叫戚少商。”
判官淡淡地一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转过身又开始卸装,戚少商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眼睛却不肯稍稍地离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应该是似曾相识的,不,是非常非常熟悉,与白天一种完全不同的疼,慢慢的袭上了来,这一次是细细密密,慢慢渗过来的疼,找不到来由,就把他陷得不知所措。
“难怪我一来这里,就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是你吧?”判官又过来头,眼神比外面的天气还冷,火盆里的红光,一点作用都不起,
刘独峰有些尴尬,他大小也是一个官,判官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再下去,实在是丢脸得很,忙拉了戚少商出去,道:“小顾刚从美国回来,以前脾气就怪,出去了三年,倒一点没变。”
“没事。”
锣鼓声又开始响起了,该演《 钟馗嫁妹》了,刘独峰急着要去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道:“你还看不看了?”
“不看了。”那个小顾连头套都解了,想必是不唱了,这戏也没有什么看头了。
刘独峰刚刚走了两步,又被戚少商叫住了,“这个小顾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
顾、惜、朝,戚少商在心里默默的念着,一遍一遍的咀嚼,渐渐地就生出了几分缠绵悱恻来,然后,弥漫到从五脏六腑里,仿佛这个名字已经跟他缠绵了几生几世,与他的血肉,骨髓,经脉都紧紧的连在了一起了。
戚少商回了后台,那把椅子还放着那件红袍,刚才坐在这里的人却不知所踪。
后台,人来来往往的,依旧热闹着,补妆的,换妆的,跑龙套的,拉幕的,取暖的,说说笑笑着,整个后台都快要挤不下了。然而,没有了他,再热闹的地方也透着寂寞的凄凉。
外面,漫天的大雪纷飞而至。
3
戚少商是早上离开太和镇的,那些照片等着洗出来,他不能耽搁太久。临离开太和镇的时候,戚少商特意绕道去了戏台,隔着车窗玻璃望过去,戏台在漫天大雪中寂静着,昨夜的水袖翻飞,丝竹长调,歌酣舞畅,倒像是一场没有痕迹的梦了。只是那份缠绵了生生世世骤然分离的不舍,那种活活的把心从胸膛里挖出来的血肉分离的痛楚,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让戚少商没有了停下车,走过去的勇气。
猎豹开得飞快,音响开到了极至,小小的车厢里充斥着狂乱的音乐,如同千疮百孔的百年旧堤,挡不住一阵高过一阵的如千尺巨浪般的心痛。
以至于一整天,戚少商都莫名其妙的忧伤着,直到洗出那些照片。
戚少商直接扔开那些参赛女孩子的靓照,挑出顾惜朝的判官。
只一眼,戚少商就皱起了眉头,照片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看不清款式的衣服,梳着在江城里早已绝迹的小刷子,比《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还土,不知道哪个乡下女人,这么没眼法,跑到台上去了。当时居然没有发觉。
再拿过两张,还来不及厌烦,照片就掉了地上了。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抽去了一般地软了下来,戚少商连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一张照片上,只要有判官的,就会有那个女人,有的时候,站在群鬼的中间,有的时候,身子藏在敫桂英的身后,不同的姿势,不同的地点,相同的只有一点,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叫顾惜朝的判官。
那天晚上的戏台上,没有这个女人的,真的没有,只有敫桂英,判官,四个小鬼 一个琴师,一个司鼓,再就是拍照片的他,真的没有别人。 除了……鬼。
“难怪我一来这里,就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是你吧?”顾惜朝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起来,戚少商顿时毛骨悚然,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哪本书的说过,照相机可以照出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啪”地一声轻响,电脑屏幕转黑,灯也熄了,工作室陷入一片黑暗中。风不知从哪里吹过来,铜制的风铃叮当作响,悦耳,也惊心。
黑暗之中戚少商不知所措。直到乱虎进来了,手里的手电筒到处乱晃:“怎么又烧了保险丝了。”
“只是凑巧而已。”戚少商给自己鼓着勇气,饶是如此,也没有胆量再呆下去,七手八脚的捡了照片,冲出工作室,留下个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乱虎。
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街了站了好一阵子,戚少商才想到了他今晚唯一的去处。
雷家,雷卷的家。
雷卷的父亲跟戚少商的父亲是多年的同事兼好友,而雷卷从小就像兄长一样带着小他十来岁的戚少商玩。据说雷家祖上是出过道行频深的天师级人物的。戚少商亲眼所见的就有两位,雷卷和他的爷爷。而戚少商的名字就是当初雷爷爷给取的。戚少商初来江城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借住在雷卷家里的。雷卷自命单身贵族,三十多岁也未娶妻。倒也很适合他的突然闯入。
戚少商煞白着一张脸出现在雷卷面前的时候,雷卷也还没有休息,穿了件纯棉对襟的外套,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见戚少商深夜造访,着实有些奇怪,待了戚少商递过来照片,忍不住低呼一声:“依你的八字,不像是能见到这些个的呢。”
“可是。”戚少商捧过雷卷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滋润了有些发涩的喉咙,才道:“我拍照的时候,台子上真的没有这个人。”
雷卷仔细的翻看着照片,又让戚少商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拍照片的时间,经过,才道:“从照片上来看,她并不是冲着你来的,而是照片上的那个钟馗。按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的,你阳气重,就算是拍照也不应该拍到这种场面。所以我也奇怪了。莫不是你前世跟这个女人是认识的不成,或者说有过什么纠葛,碰巧你们三个在同一空间里出现了。”
“也是说,她是因为那个唱钟馗的美国博士才出来的?”但是,那一声千真万切的呼叫是从哪里而来的?
“不管是不是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缠着你的就行。”
戚少商冲口说道:“那个人岂不是很有危险?”
“人都有前生来世,前生的事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完全了结的,总会在后一世有点磕磕绊绊的。也许是孽缘,也许是善缘,跟外人都没有关系的。”雷卷轻描淡写地说着,有些不理解戚少商的激动因何而起。
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莫名其妙的伤痛又一点一点的渗到心底,戚少商有些恍惚起来。
雷卷见他这般模样,叹息着道:“你还想去那里?”
戚少商不答,回避雷卷探究的目光,顾惜朝,那个顾惜朝就在离戏台不远的太和镇,没有任何原因,总之,他无法让他身处于险镜而不知。
雷卷劝道:“不要去了。能不去,就尽量不要去。”
“为什么?”
雷卷含糊地道:“总之是不要去了。那个地方,不太适合你去。”
“为什么?”雷卷的欲言又止,让戚少商心一跳,试探着说出了心底的疑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地方我总觉得什么时候到过的,很熟悉的感觉。可是我明明从来就没有去过的。”
雷卷脸色一暗,垂了眼睛不吱声。
“卷哥,你帮我看看我上辈子是不是在那个地方呆过的。”
雷卷哑然失笑:“怎么看,你当我是西藏的活佛还是神话里的巫师?”
戚少商也笑了,过一会儿,道:“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雷卷无奈的叹道:“其实,宁河,就是你去的这个太和镇的宁河河段,是你出生的地方。”
“什么?”戚少商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有一种要昏过去的感觉,宁河,日夜流淌陪伴着那座古旧戏台的宁河,是他的生出地?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解释那种熟悉的感觉了,他还是挣扎着问道:“我的出生证明上不是一直写着,市中心医院吗?”
“可能是为了上户口,以前管理很严的,除了正规医院,哪里都不能接生小孩子。你的出生应该是个意外。整个地质队的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是知道的,而且,那天跟你父母一起回江城的,还有我的爷爷。”
戚少商还没有完全从震惊里恢复过来,半信半疑地看着雷卷。雷卷也不作声,把自己面前的电话推到戚少商面前,示意他可以打电话回去问。
戚少商知道雷卷从不在他面前的撒谎,这个时间打电话回去,打扰父母的休息,也不太好,只是继续问雷卷:“怎么会这么巧,刚巧是宁河,而且还是这段宁河。”
“我爷爷说,陈姨怀着你的时候,一直在野外,后来月份重了,怕有危险,队里就让我爷爷还有另外一个女同事,一起送陈姨回津市——那时候宁河跟长江之间是通轮船的。他们就坐船回去,船到太和镇的时候陈姨就发作了,古怪的就是,那条船居然莫名其妙在河中间搁浅了,别的船都没事,就这条船给搁在那里,我爷爷本想弄条小船把陈姨送到镇上医院去。偏偏那天又刮风又下雨,大风大浪的,小船根本靠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