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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袁朗干笑两声,挑了件灰色长衫穿上,“先这样吧,以后需要的话我自然会出去的,现在不用抛头露面,杀汉奸打鬼子多痛快。”
他揣上枪就要出门,被吴哲拽住:“吃药了没?”
“不吃了,留着喂鸟!”
袁朗晃荡着消失在门口,吴哲这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鸟笼,里面蹲着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黄雀。他轻声骂了句:“怪胎!”
高城跟在张昔年身后,旁边还有几名治安委员会的委员,他们都刻意与高城保持着一定距离,战战兢兢走路。
张昔年则没话找话说。
“高营长今天早点吃了吗?”
“吃了。”
“昨晚听见打雷没?”
“没。”
“您认识蔡之章吧?”
“废话!”
“厄……那他昨天的那篇咒骂皇军的文章您一定看了。”
“胡扯!”
高城索性走到他前面去了。
拐过一个路口便是蔡家的小楼,院门紧紧关着,门口的邮箱上插着早晨的报纸。
伪警和日本宪兵们在蔡家门口列队停下,高城知道这里并不是自己作主,只有站在一边抱着手臂做出瞧热闹的姿态。
迎面有一辆三轮车驶过来,车上坐着蔡之章的夫人和一双儿女,他们都换了打扮,所以没有人认出来。
高城本来也没在意,但那个三轮车夫却引起了他的怀疑。车夫带着宽大草帽,一身短打干净利索,他蹬车的姿式是很眼熟,虽然草帽遮住了眼睛,但他的下巴和嘴唇的形状让高城联想起藏身青帮时的一位熟人。
伍六一?
继而他再仔细观察车上的一大二小,恍然大悟。
张昔年叫伪警们砸开了蔡家院子的大门,刚要大摇大摆往里走,高城却风一样从他身边滑过,大步流星进去了。
其他几名委员尴尬的看看顶头上司,后者颇为无奈:“别理他,他现在就是一疯子啦!”
高城快步走进蔡家客厅,但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屋子里很整齐,完全没有匆忙离开时的狼藉,这让他几乎怀疑刚才看错了。
蔡之章背对门口坐在沙发上,阳光斜照,给他的头顶洒下一层金辉。
高城一边走过去一边说:“蔡先生你好自为之吧,鬼子派人来抓你了,你最好放聪明点……”
然而当他转到沙发正面时才发现,蔡之章的身体直挺挺坐在那里,脸上是死人的惨白,眼睛睁着,眼珠却已经一动不动了。
高城难以置信的伸出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探,莫说呼吸,连皮肤都凉了。他低头的时候,看到蔡之章的手里攥着一张报纸的小半页,外面响起脚步声,高城急忙将报纸从蔡之章手里抠出来,却见上面印着当日自己死守四行仓库时的头版头条新闻标题。
他将那小半张报纸团在手心里,仿佛是想要攥出血来。
张昔年一进客厅就看见高城正给蔡之章合上眼睛,僵硬的尸体被触碰后缓缓倾斜倒了下去,被高城轻轻的接住。
“他……他……死了?”
“你没长眼,死人活人分不清?”
高城把蔡之章的尸体放平,就势在他坐的沙发上坐下来,此举让身后一干人等浑身冒凉气。
张昔年忽然环顾四周,惊道:“不好,他家里人呢?一定是跑了,快追!”
伪警们立刻便要闻风而动,却听高城慢慢说了声:“他家你还没搜过,怎么知道是跑了?”
“他既然已经决心求死,当然不会不管自己妻儿,说不定他家眷还没跑远!”
“你来的时候又没看见他家里有人跑出来,别看蔡之章又臭又硬,可他脑子灵光得很,你一发现他死了就出去追,他想到了个,就偏让自己家人藏起来,等你一走就开溜,保准撞不上你们的人!”
这番话把张昔年说得有些狐疑,他身边几个委员悄悄说:“主任,这高城是带兵打仗的出身,兵法他最懂,万一让他说中了呢?”
张昔年终于放弃了追捕的决定,反而下令在蔡家里外彻查。
伪警和宪兵们立刻展开了地毯式打砸抢翻,高城拒绝则一直坐着,不时看看落地大钟,算算时间。
看着蔡之章的尸体被抬上了殡仪馆的灵车,高城站在蔡公馆门口伸懒腰打哈欠,不停回身去看蔡家的小楼,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旁边的人听:“这房子着实不错,老子回头要搬来住,比那什么饭店可宽敞多了!”
张昔年则忙乱的吆喝着手下到附近搜查,人都撒出去了才发现,身边还有个闲人。
还没开口说话,高城便一瞪眼:“干什么,老子可不去跑腿!”
张昔年上上下下的看他,忽然恍然大悟道:“高营长,是不是你刚才故意不让我出来追,想要护着蔡家人啊?”
高城冷笑:“我不让你追你就不追,我是你爹啊你那么听我的?”
“是你误导了我!”
“张昔年,你投降鬼子当汉奸也就罢了,可你别把缺德事儿都干绝了,蔡之章死都死了再抓他老婆孩子有什么用?”
“我……我把他们抓来给皇军一个交代!不然原田会以为是咱们放走了他们!”
“你就是使坏有能耐,正经事上一点脑子都没有,也不知道为啥让你当会长……”高城毫无顾忌的甩开张昔年,径自离去。“妈的也是个该杀不该留的畜牲!”
他下意识的说了这么一句,立刻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眼珠转转,嘴角扯扯,这才继续往前走。
几天后,万国殡仪馆灵台里,蔡之章的棺木周围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各界人士,队伍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外,在街上几乎拥堵了交通,大半条街被黑色丧服与小白花的海洋淹没。
殡仪馆门口大部分是爱国学生,好几个社团领袖模样的男女学生站在高台子上,手持喇叭高喊口号。有人不断把纸钱抛洒空中,阴沉天幕下像是下起鹅毛大雪。
张昔年带着便衣的手下从临街一幢房子里走出来,迎面险些被游行的队伍撞了个跟头。他骂骂咧咧的推开人群,想要辟出一条通路。
他们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逆行,传单和纸钱不停落在头上,遮蔽了视线。他身后的手下问道:“会长,今天咱们别再外面乱跑啦,看这架势要出事啊!”
张昔年烦躁不安的推着前面的人:“谁他妈的不想在家里安安稳稳的享清福啊,可这皇军大人哪里能答应,这不死了一个蔡之章,剩下几个耍笔杆子的就更难说动了,歇着倒是可以,就是你得提着脑袋去见原田!……这年头汉奸就他妈的好干啊……”
他骂骂咧咧没说完,就一下子不作声了,一名身穿长衫蓄着花白胡子的老者费力的从他面前挤过去,钻进人群不见了。后面的便衣手下们一个劲推搡过来,却不见会长大人再挪动半步。
一个女学生尖叫起来,声音划破了传单纸钱在人们头顶形成的遮罩,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过来,惊叫声顿时四起。
张昔年直挺挺的站着,但却是在手下们的扶持之下才不至于栽倒。他的双眼如同铃铛般瞪着,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还未出口,也许他想说的话已经掺杂在鲜血中,从脖子上一条细细伤口内喷射出来了。
人群迅速推开,空出一个圆圈。张昔年的血被巨大的动脉压力挤出来,足足射出一尺多远,手下们还想伸手去堵,却全是徒劳,伤口虽然细,但割得很深,尸体倒下后脖子向后一仰,伤口中的半截气管暴露出来,吓得他们再不敢动,只有把断气的会长大人放到地上,任由他进行最后的抽搐。
有人认出了他,喊道:“这人是张昔年,是大汉奸,就是他害死了蔡先生!”
于是被血腥场面吓呆了的学生领袖很快恢复了精气神,重新扬起喇叭,声嘶力竭喊起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成才搀着许三多,挽着包袱从另一条街上拐过来,看到这处混乱场面,都有些茫然。
许三多小心翼翼的看了成才一眼,说道:“成才哥,前面又游行了,我们绕路走吧。”
成才摇摇头:“不是游行吧,好像是死人了。”
“反正跟咱们没关系,你说的,要低头做事少惹是非。”
“说得对,什么汉奸啦鬼子啦,跟咱们没关系,走,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他们俩相视一笑,手挽着手掉头走开。只是在对方看不见自己表情的时候,眉头上起了一丝皱纹。
袁朗在人流中穿行,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脱掉了身上的长衫,露出里面的西装,甩掉下巴上的胡子,扔了玳瑁框的老花镜,架上一副金丝眼镜,眨眼间摇身变成一位年轻的中国绅士。
等他从人潮中钻出来,已经完全不复方才的老态龙钟。殡仪馆内蔡之章的公祭大会开始,外面的学生和爱国人士渐渐安静下来,默默聆听上海租界救国组织的领导人宣读祭文。
张昔年的尸体被手下们抬上一辆黄包车,拉着狼狈离去。
高城站在距离殡仪馆最远的地方听着,忽然瞧见袁朗在前面走过,他便也迈步跟上去。
二人在隐蔽的角落里站定,一边假装倾听一边说话。
“高营长你怎么也来了?按理说你出现会被怀疑的。”
“呵呵,你现在也是76号追查的目标,不要乌鸦落在猪身上。”
“可我在暗处,你在明处,很容易被怀疑。”
“我一直是被怀疑的,债多了不愁。”
“你要小心,别嫌我这是在穷唠叨,只有你平安无事的活着,才能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情报。”
“知道知道,你为我命都舍过,我哪儿敢嫌弃你!”
袁朗忍不住看了高城一眼,高城没有动,嘴里说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呗。”
高城伸手去摸脸上那个疤,嘴里骂着却忍不住笑起来:“妈的你甜言蜜语到老子头上来了,好看个屁,一个大疤瘌……”
“高城……”
“又什么事?”
袁朗喊了他一声却不说话了,像是声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高城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对方脸上的表情让他困惑不解。
“你怎么啦?怎么话说一半就没下文了?”
“没事。”袁朗不自然的干笑两下,恢复了方才的镇定自若,“逗逗你,挺好玩的。”
“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欠揍。”
“真动手的话你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哼,也不知谁的肚子被子弹穿了个眼还得我来给治……哎对了,你伤好利索了没,这日子可不短了。”
“多谢关心,没好怎么能出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高城狐疑的看了看他:“我怎么瞅着不像呢,你瞧你瘦得跟个鬼似的!”
袁朗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能理解成这是你对我的赞美么?”
“行了,此地不宜久留,各回各家,散了吧。”
“高城,我们握握手吧。”
“握手?”
“现在你是自己人了,现在任务成功,应该握手庆祝一下。”
高城白了他一眼:“你们这特务的穷规矩真不少,来来来,握手就握手。”
他向袁朗伸出手去,袁朗却仍旧低垂着手臂,只是手指动了两下,然后便立刻攥起来。
“算了,大庭广众的,要是被人看到就麻烦了,安全起见,留着下次握吧。”
高城扫兴的啐了一口,说道:“就属你磨叽,得了,没事赶紧走。”
这时袁朗的手却抬起来要去拉高城的手,高城已经一转身离开了,袁朗抓了个空,悻悻的退回角落里,从口袋中掏出药瓶,从中倒出最后两粒,仰脖吞下去。
高城一边走一边嘟囔:“不是告诉你了吗,再跟他见面不许跟他拌嘴,猪脑子,没记性!”
他拐上另一条街,迎面被一人拦住。
“你是谁?拦着我干嘛?”
“是高城先生吧,你好,我是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我叫史今。”
“我跟巡捕房从来没打过交道。”
“那么您和蔡之章先生打过交道吗?”
高城愣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史今的表情不卑不亢,但显得诚恳:“如果你是蔡先生的朋友,那么为什么不等公祭大会完了再离开?”
“我不是他的朋友,就算是,也没规定朋友就一定看着他入土吧。”
“我相信你是他的朋友,因为你在他去世的那个早晨,曾经从鬼子眼皮子底下把他的妻子儿女给放走了。”
高城又是一愣:“你究竟是什么人?”
史今笑了:“我大概只是个和你有着相同目标的人。”
“相同目标?什么目标?”
史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偏头,目光投向游行过来的人群,口号声震动云霄,依稀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