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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
“是他的遗言。”
“遗言说什么?”
“他说自己没有叛变。”
袁朗把领带夹擦了擦,举到高城眼前,让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上面刻的小字。
那是几个字母,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什么意思?”
“我和他在军统的训练班里就认识,那时候我们总做搭档,私下商定了一些暗号,就像你用白玫瑰警告我危险取消联络一样。”
“领带夹的意思是没有叛变?”
“当时我就已经开始化妆在夜总会里工作了,他很喜欢把情报写在纸条上,擦身而过时塞在我的领带夹内侧。后来我也学会了,这一招很受老师的赏识。所以我和他的领带夹都是从不让人摸的。他被捕以后一定彻底搜过身,可还是想方设法把这个保存下来,就表示他始终没让76号碰过,他从没想过投降。”
七十七
高城爬起来想要走,被袁朗一把拽住。
“你的事说完了,我的事还没说!”
高城一愣,随后嘿嘿的笑了:“这么巧,我神机妙算,就知道你想要找我!”
他一屁股坐回来,等着听命令,可是袁朗又好一阵子不开口了。
“我说咱俩可不是出来逛公园的,时间有限,岸上说不定正乱作一团抓我呢!”
高城的口吻很像个干了多年工作的老特工,把脑袋别裤腰一类的事情说成玩一样。袁朗一骨碌爬起来,单膝跪地,居高临下的面对倚坐的高城。
“后天我们要送一些人离开上海,你也跟着走。”
“我?”高城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语言般冷笑:“怎么可能!我要是能走去年就被你送出去了,也不用自讨苦吃的回来做个窝囊卧底。”
袁朗耐心解释:“去年那时候你是鬼子的眼中钉,整个上海都看着你,当然插翅难飞,现在情形好多了,没人再注意你了,我们弄到了假的户籍证明,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张。”
高城这才真的相信此法的真实可行性,然而他又低下头,想说“是不是我太没用,所以想尽早开了省事?”这话在自己心里转了一圈就被否决了,他看着袁朗湿漉漉的衣服,满脸红白蓝绿道子和挂在后脑勺的假发,从哪一处都能看出他是为了自己才多此一举。
“是不是你自作主张想让我离开?怕我有危险?”最后他换了句话来说。
“不。”可袁朗又出乎意料的给了他一个理由,“这里不是你的战场,你得去应该去的地方。”
高城摇摇头:“可能早个三四天你要我走,我都能走,现在是不成啦,我把常丰年给打了,闹到原田那儿去了,他找我要那幅赵孟黻的字,我不给,他一定会报复。”
袁朗问了一遍事情经过,然后说:“你把那幅字给他。”
“那不行,蔡家人说了,就是毁了也不能便宜鬼子!”
袁朗只好敲了敲他的脑壳:“别给真的呀!你上次不是把真的留在我们古玩店了嘛,换回一张赝品。”
“原田是个中国通,他那位上司也精通国学,难道他们看不出来?”
“再是中国通,也很难鉴别古玩字画,这里边的学问,除非在本地呆上几十年,否则别想看穿。”袁朗说着说着面露得色,“你拿走的那幅赝品是我们站长写的,他老人家临赵孟黻的字能以假乱真!”
高城难以置信的审视他:“都说军统的人厉害,今天才知道,你们是天上地下无所不通啊。”
袁朗却对这真心实意的称赞完全听不进去,趴到他耳边认真说道:“你记住,后天上午10点的火车,你早起先打发你那三个兵出门把有可能在外面盯梢的特务引开,然后你从蔡家后门出来,别带任何东西,就穿平时出门的衣服,抄最近的路到火车站,我在那里等你。”
“我走了,我那三个兵怎么办?”
“你让他们进租界,我们的人自然会找地方让他们藏身,等风声过去了再想办法送他们走。”
这回轮到高城犹豫不决了,他低头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袁朗催促他:“时间有限,别犹豫了,这一年多以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高城……”
没等他说完,高城沉默着窜起来搂住他吻上嘴唇。
这个吻比刚才持续了更长时间,直到两个人滚到地上,双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热流从上往下猛冲,很快流遍四肢百骸。
高城趁着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放开了袁朗,爬起来就往河水那边走。
袁朗在他后面问:“你同意了是不是?”
高城不说话,忙不迭的跨入水里,等河水的温度把自己冻得冷静下来之后,才转过身,冲着仍旧卧在洞口的袁朗比划了一个表示赞同的手势,袁朗笑了,他也笑了,然后一头扎进波光荡漾的苏州河。
袁朗在浴室里快乐的往自己身上打香皂,同时在吹五音不全的口哨。成才捏着鼻子将他换下来的散发着臭河泥味的衣服打包扔进楼下垃圾桶。
回来时听见口哨声,就跑去敲门。
“队长,饶了我吧,别吹了。”
“就吹,多好听!”
成才堵耳朵不成,只好开门往里面泼了一杯茶水,惹得袁朗一阵怪叫。
“你都跟吴哲学坏了!”
成才干脆就靠在浴室的玻璃门上与他对话。
“被骗工人那档子事,站长怎么说?”
“他说让我看着办,该杀的杀,该吓的吓,这件事我就不操心了,你看着办。”
成才“哦”了一声,就没动静了。袁朗冲洗完毕裹上浴巾出来才看见他坐在床上整理自己的几条领带。
“你打算怎么办?”
“就按站长说的,该杀的杀,该吓的吓,我见识浅,当然要听上头的话。”
成才除了叠自己的领带,还顺手抚摸着袁朗这些年出入欢场的家底——那些五颜六色、堪比女人裙子般让人眼花缭乱的领带。
“喜欢哪条自己挑,反正你拜师的时候我也没给见面礼。”
“不了,有这几条足够,我现在这个身价,还不配有那么好的东西,会让人怀疑。”成才抬头冲他乖巧的一笑:“就是缺个领带夹。”
高城把装有卷轴的紫檀木盒子往原田真一的桌子上重重一撂。
“你想要的东西,终于到手了,怎么不高兴?我觉着你怎么也得贼眉鼠眼的笑笑吧?”他看到正在皱眉的原田,其实并不感到奇怪,但就是想说两句风凉话。
“这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
原田真一的确十分难以置信,他打开的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卷古旧的卷轴,只看托裱的绢色便知道年头不短。
等到卷轴展开,他更加震惊。巨大的字幅将高城挡在后面,他几乎要怀疑对面站着的只是个披着高城皮囊的冒牌货。
赵孟黻的真迹他根本无法鉴别,但仅看纸张和墨迹丝毫没有破绽的。于是他更加诧异起来。“你不是说决不会交出来吗?”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我得先保住脑袋。”
原田忽然从卷轴里抬起头看他:“不会是假的吧?”
高城满脸不屑道:“可以送去给精通我国文化的木村大佐鉴定鉴定。”
这种答案当然换来原田的白眼。
最后他走出办公室时原田说:“我会找人来鉴定的,如果是假的,我会去你家找出真的来!”
高城毫无惧色回敬他:“随时恭候。”
他走出伪市政府大楼,身后盯梢的特务们没有跟来,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无法察觉的微笑着,马小帅和甘小宁在大门口见他出来,像往常一样凑上前,他说着今天没有狗跟踪,于是可以安安静静的回家了。
马小帅问:“营长,你说回家之后有事跟我们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啊?”
甘小宁说:“是不是要把76号给炸了?”
高城瞪他:“就凭你,再加上我们仨?连丁默村的影子都抓不到,你炸谁?”说着说着他又笑了:“有好消息,咱们兄弟不用呆下去了,要走了!”
马小帅和甘小宁不解的抓头发。
翌日清晨,袁朗早早的起床,化妆打扮好,装成一个络腮胡子的外国人,架上眼镜扣好礼帽,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他频频看表,搞得同行的齐桓很奇怪。
“怎么平常有行动你都安静得跟死人一样,今天活象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今天和死对头联手,心里还真有点七上八下。”
这种说法不能令齐桓满意,但袁朗经过提醒果然镇定下来,回复那种雕像般冰冷的姿态。
阳光照耀着火车站大钟的塔楼,排队上车的人们逐渐多起来,中外混杂的人群内隐约可见袁朗和他手下的特工们。
史今和伍六一也破天荒的出现了,伍六一依旧蹬着三轮,载着经过化妆的蔡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史今则是真的提了箱子来车站送人,他和一名身材高大的法国男人边走边聊,很顺利的通过了盘查严格的车站大门。
马小帅、甘小宁和白铁军先后出了蔡公馆的门,并且在拐过街角之后分别往三个不同方向去了。跟着他们的特务撤去了一大部分,还有两个依然坚守在门口。
高城最后出来,穿着干净的西装,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连皮鞋都油光锃亮,像是要去赴什么约会一样,春风满面的。
他目不斜视的出了门,大摇大摆往前走,没走多远便钻进一条小巷,两名特务不明就里的跟上来,被他一人一枪托砸在后颈上,摔倒后就再没起来。
高城搜出他们的枪揣进怀里,整整衣服,出了小巷。
去车站的路不是很近,走到半路又碰上了许三多,许三多一见他便飞快的追上来,像初识那次似的问他要车不要。
高城摆手说不要,他从没想到过自己能轻易逃出去,于是还是别把许三多连累进来,他是史今的人那是另外一回事,跟着史今也许一辈子都会平安,他莫名其妙的这样想。
许三多不再像从前那么一根筋,他听话的住了三轮,目送高城快步走开。
袁朗送走了几名自己人,火车汽笛声把他从现实推回到思索中去。他又低头看了看表,时间已不早了,高城的火车票是今天上午的最后一班,按照约定,他最晚应该在二十分钟之后到达。
那边厢史今和高个子法国人坐在候车室闲聊,蔡夫人拎着行李带孩子就坐在他们旁边。于是史今可以假装不经意的逗逗小孩,掏出糖块给他们吃。
蔡夫人仍旧感到不安:“史探长,你还是让我回去吧,只要把我的孩子们送到延安就行了,我一个半大老婆子的命不值钱,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们的同志更好,你把我救出去能有什么用?”
史今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谁的命都值钱,是老是小都是有用的,只要他心里想着抗日。”
蔡之章的孩子们嘴里含着糖块,抬头冲他笑,他也笑了,目光满含希望。
高城知道再拐过一个路口,然后一直往前走,直走到看不见住宅和店铺的时候,那便是车站。但是他不能再加快速度,那样的话他就要跑起来了。
下村带着一小队日本宪兵从路口走过,顺着他也要踏上的那条街去往他也要去的那个方向。
所幸的是下村根本没发现他,那队日军显然是更关注着前方的什么,从脚步的匆忙和杀气蒸腾便很容易看出他们此去必是要抓捕什么人的。
在人流攒动的大街上下村毫无顾忌的喊着日语,并不时地看着自己的表。
高城忽然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去哪儿的,他立刻想到自己很可能是走不掉了。
可是他的脚步没有停下,也丝毫没有闪避,在走到距离街口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专注于任务的下村终于发现了他。
高城站住了,下村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愣了一下,和他对视着。那一小队日军还在前进,步伐整齐,丝毫不乱,由此引起的共鸣甚至盖过了街上嘈杂的喧嚣。
下村眼睁睁看着高城伸手,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额头开了一枪。这一枪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因为高城几乎是在他扭头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拔枪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是曾经在战场上用以保命的看家本领。
枪响后下村仰面栽倒,他所率领的日军小队顿时大乱。
高城开第一枪后立刻找了家店铺门脸做掩护,紧接着连续数枪,弹无虚发的将日军一一击倒,直到射光枪里的子弹,他才拔腿逃跑。
仅剩的几名日军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迅速恢复常态,兵分两路,一路追赶高城,另一路赶回去报告。
他们显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地。
高城以今生最快的速度向蔡公馆狂奔,半路又碰到许三多,这次他没有拒绝帮助,上了三轮。
七十八
袁朗和史今